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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临近鹦鹉洲,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位正与柳赤诚唾沫四溅的嫩道人,问道:“听说前辈与金翠城相熟?”
金翠城的法袍炼制手艺之高超绝妙,名动蛮荒,不然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墨色龙袍,就不会用上金翠城水路分阴阳的独门秘法。
彩雀府就是靠着一件陈平安得手、再通过米裕转交的金翠城法袍,财源广进,帮助原本偏居一隅的彩雀府,有了跻身北俱芦洲一流仙府山头的迹象,仅是大骊王朝,就通过披云山魏山君的牵线搭桥,一口气与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被大骊宋氏赐予各地山水神灵、城隍文武庙,这使得彩雀府女修,如今都有了纺织娘的绰号,反正缝制、炼化法袍,本就是彩雀府练气士的修行。
落魄山也通过与彩雀府既定的抽成分账,一本万利,每过五年,就会有一大笔谷雨钱落袋,被韦文龙记录在册,收缴入库。
彩雀府掌律武峮,每次去牛角山渡口送钱,渡船一路,她都走得战战兢兢,生怕遇上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剪径贼寇,登上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后,还好些,只说从彩雀府到骸骨滩这一程山水路途,她就要走得尤其提心吊胆,因为身边只有一个“金丹剑修余米”,几次护送她到骸骨滩渡口,武峮都会反复询问,真不需要披麻宗修士帮忙护驾?你们落魄山反正与披麻宗关系不错,花钱雇人走一趟彩雀府,求个稳当,不过分吧?米裕却说花这冤枉钱做什么,还要挥霍山主与披麻宗的香火情,有他在呢。
武峮就忍不住问那个相貌得有上五境、境界却只有金丹的男子,真要给人半路抢了钱,算谁的过错?
米裕笑着回答,真要丢了钱,算我的。
好看的男子,说大话的时候,委实是哪怕让人不喜欢,却也讨厌不起来。
武峮便无可奈何,钱是落魄山的,落魄山自己都不上心,她又何必着急忧心?
好在她几次送钱落魄山,都无意外。毕竟披麻宗渡船,大骊北岳披云山,都是护身符。
至于什么剑气长城,什么中五境的米拦腰、上五境的米绣花,远在天边的山水故事,近在眼前的身边男子,姓余名米,来自落魄山,两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陈平安很清楚,当下成为彩雀府最大聚宝盆、落魄山最大一笔“偏门横财”的那件法袍,品秩就像兵家甲丸里最低的神人承露甲,还可以往上再跨出一个台阶,如何做到,自然是与蛮荒天下的金翠城寻宗问祖,将那炼制技艺一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只是金翠城修士,不曾过剑气长城去浩然。在让人帮忙转交给大骊王朝的那本小册子上边,陈平安就曾提醒大骊,务必在战场上缴获金翠城出产的法袍,多多益善,一定要拆解出更多的术法禁制。最好抓几个金翠城修士,境界越高越好。
嫩道人如临大敌,赶紧否认道:“不熟,几百上千年没个往来,关系能熟到哪里去?金翠城所有金丹女修的开峰分府仪式,甚至连那城主三百年前跻身仙人的庆典,仰止那婆娘都跑去亲自观礼了,隐官可曾听说桃亭现身祝贺?没有的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原来如此。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不是这么写的,不过大概是我看错了。回头我再仔细翻翻,看看有无误会前辈。”
嫩道人一脸没吃着热乎屎的憋屈表情。
在飞升境南光照那边挣来的英雄豪气,硬是还给了这位心黑隐官。
嫩道人在心中迅速做出一番权衡利弊,试探性问道:“隐官与金翠城有仇?金翠城可没有任何修士侵扰浩然。”
陈平安摇头道:“于公于私,都无仇怨,晚辈只是对金翠城的法袍炼制,一向神往。”
事实上,当年北游剑气长城的那架车辇上,一群妖族女修,莺莺燕燕,其中既有大妖官巷的家族晚辈,也有一位来自金翠城的女修,因为她身上那件法袍,就很惹眼。
嫩道人恍然道:“也对,听说隐官每次上战场,穿得都比较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如果前辈能够拿出足够多的金翠城炼制秘法,我可以给出半成分账。”
嫩道人抬手抹了抹嘴,隐官大人真是个会说笑话的,老子差点被笑掉大牙。
关键还只有半成的分红,你小子当是打发乞丐呢?五成还差不多。
陈平安继续说道:“文庙这边,除了大批量炼制铸造某种兵家甲丸之外,有可能还会打造出三到五种制式法袍,因为还是走量,品秩不需要太高,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衣坊,北俱芦洲有个彩雀府,有机会占据其一。嫩道友,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天底下的钱财,干干净净的,细水流长最可贵,我相信这个道理,前辈比我更懂,何况在文庙那边,凭此挣钱,还是小有功德的,哪怕前辈光风霁月,不要那功德,多半也会被文庙念人情。”
蛮荒桃亭当然不缺钱,都是飞升境巅峰了,更不缺境界修为,那么“浩然嫩道人”如今缺什么?无非是在浩然天下缺个安心。
怕来怕去,归根结底,桃亭还是怕自己在文庙那边,身为异类,不受待见,许多可错可对的事情,文庙会偏袒浩然大修士。
那么当下,年轻隐官就等于帮着嫩道人,把一条弯弯绕绕的请香路,铺好了。走远路心更诚,年关更易过。
嫩道人神色肃穆起来,以心声缓缓道:“那金翠城,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这可不是我胡说八道,至于城主鸳湖,更是个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修士,更不是我胡诌,不然她也不会取个‘五花书吏’的道号,避暑行宫那边肯定都有详细的记录,那么,隐官大人,有无可能?”
话说得含糊。
陈平安心中了然,微笑道:“如今不好承诺什么,不然别说前辈不信,我自己都觉得没诚意。但是前辈帮助金翠城多出一条退路,事有万一,到时候城主鸳湖走不走这条路,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前辈这边,已算很厚道极念旧了。”
嫩道人想了想,说道:“回头我得与李槐的师父说一声,事情太大,我可不敢自作主张。”
其实说个屁的说,老瞎子稀罕听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不过是桃亭觉得好像双方这场闲聊,一直被年轻隐官牵着鼻子走,太没面子。
陈平安点头道:“前辈年长,处世之道,老成持重。”
嫩道人记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隐官大人,我当年偷溜出十万大山,去为鸳湖那小婆姨道贺破境,避暑行宫那边,怎就发现了?我记得自己那趟出门,极为小心,不该被你们察觉踪迹的。”
陈平安笑道:“没写过,我瞎说的。”
避暑行宫的档案秘录,只写了十万大山的桃亭,与金翠城鸳湖关系不错,再就是上代隐官萧愻在上边批注一句,字迹歪扭:姘头无疑了。
嫩道人笑容尴尬。
信好还是不信好?好像都不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疑惑道:“前辈对那半成收益,就没点疑议?其实晚辈是很希望前辈能够开口讨要个一成的。”
嫩道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就已经神色诚挚感慨道:“不曾想前辈实在慷慨磊落,竟是半点不提此事,晚辈佩服,这份山巅风范,浩然罕见。”
嫩道人还能如何,只能抚须而笑,心中骂娘。
只是转念一想,嫩道人又觉得自己其实不亏,赚大了,当然身边这个年轻人只会赚得更多。
嫩道人憋了半天,以心声说出一句,“与隐官做生意,果然神清气爽。”
陈平安摇头笑道:“晚辈远远不如前辈才对,因为前辈根本就不是一个生意人,所以为人处世,才能气定神闲。”
这话,实在。
嫩道人这下子是真的神清气爽了。
这艘文庙安排的渡船,走得慢悠悠,快不起来。一路上,几条更晚动身赶赴鹦鹉洲包袱斋的渡船,都更早到了那边渡口,都是山上的私人渡船,不过路过时,有意无意都改变路线,选择稍稍绕开,显然是对那位脾气极差的青衫剑仙,以及脾气更差的“嫩道人”,有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谁都不希望成为下一个仙人云杪或是飞升境南光照,说不定一个眼神交汇,就碍了对方的眼,然后自家渡船就会挨上一剑?
唯独一条流霞洲渝州丘氏的私家渡船,不远离反靠近,陈平安主动与那条渡船遥遥抱拳行礼。
身为丘氏客卿的林清,向对面渡船那一袭青衫,抬手抛出一物,是那方刚刚雕琢完毕的山水薄意随形章,老人以心声笑道:“欢迎剑仙去老坑福地做客。”
陈平安伸手接住印章,再次抱拳,微笑道:“会的,除了与林先生请教金石学问,再厚脸讨要几本玉璇斋印谱,还一定要吃顿天下无双的渝州火锅才肯走。印谱肯定是要花钱买的,可要是火锅名不副实,让人失望,就别想我掏一颗铜钱,说不定以后都不去渝州了。”
林清笑道:“都没问题。”
两条渡船就此别过。
林清与丘氏兄弟说了那位剑仙想吃火锅一事,丘神功与丘玄绩这对渝州丘氏俊彦,相视一笑,家乡渝州别的不说,火锅最留人。
丘神功问道:“林先生,这位不知名剑仙,是故意拿这渝州火锅与我们套近乎,还是真老饕?”
林清笑道:“这么一位连云杪都不放眼里的剑仙,需要刻意与渝州丘氏攀关系吗?别忘了九真仙馆的靠山,是那位正在文庙议事的涿鹿宋子,你看他客气了吗?”
丘玄绩笑道:“那敢情好,老祖师说得对,喜欢我们渝州火锅的外乡人,多半不坏,值得结交。”
陈平安打量起那方工料俱佳的老坑田黄印章,入手极沉,对喜欢此物的山上仙师和文人雅士来说,一两田黄就是一两谷雨钱,而且有价无市。
印文: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拨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底款:曾见青衫。
陈平安一见倾心,立即觉得手中印章更沉了。
渡船停靠鹦鹉洲渡口,有人早就在那边等着了,是一拨年纪都不大的少年少女,人人背剑,正是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中的几个。
在陈平安一行人下船后,其中一位少女壮起胆子,独自走出队伍,挡在道路上。
作为龙象剑宗客卿的酡颜夫人,假装不认识这位练剑资质极好的少女。在宗门里边,就数她胆子最大,与师父齐廷济言语最无忌讳,陆芝就对这个小姑娘寄予厚望。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你是?”
少女微微脸红,“我是龙象剑宗弟子,我叫吴曼妍。”
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
他静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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