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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一无所获,全然无所谓就是了。运道太好,反而心虚几分。

又有人钓起了一条岁月更久的醴鱼,这次彩衣渡船女修,干脆与那人买下了整条鱼,花了三颗小暑钱。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后不远处,高冠玄衣,极有古风。

那管事自我介绍道:“黄麟,乌孙栏次席供奉。”

陈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门乌孙栏?什么时候有男子供奉了?”

乌孙栏出产的十数种仙家彩笺信纸,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阀当中,久负盛名,财源滚滚。尤其是春树笺和团花笺,早年连倒悬山都有卖。

与那“龙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骊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东西,只要能够成为女子仙师、豪门闺秀的心头好,就不怕挣不着钱。而男子,再将一个钱看得磨盘大,大抵也会为心仪女子一掷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较缺少这类玲珑可爱的物件。

黄麟说道:“死人太多。”

陈平安愣了一下,转身抱拳。

黄麟突然笑道:“一个敢带着九个孩子出海远游的练气士,再怕死也有数,先前阻拦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还望海涵。回头我自掏腰包,让人送几壶酒水给道友,当是赔罪了。”

陈平安点头道:“黄道友好风度。”

黄麟一笑置之,告辞离去。

到了时辰,陈平安归还了鱼竿,返回屋内,继续走桩。

半个月后,渡船各处喧哗一片,陈平安推开窗户,发现是遇到了一处海市蜃楼。

似有一头大蜃在海底,吐气结成了一大片连绵仙家宫阙,一一矗立云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处远古仙境,处处神仙宅。在一条条串联仙家宫阙阁楼的云间道路上,车马冠盖,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驾车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为巍峨的宫殿,上边有数十黄鹤盘旋不去。

陈平安没来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灵。

寻常的海市蜃楼,多是畅通无阻的幻境,只是这一处海市,显然并非如此,灵气流转,假象近乎真相,彩衣渡船似乎遇到过这座海市蜃楼,毫不犹豫就选择绕道而行,不曾想绕行百余里之后,海市蜃楼景象始终拦阻去路,有那地仙修士不知轻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黄麟劝阻下来,说这头垂死大蜃,隐藏极深,连那仙人葱蒨追寻数月之久,都始终寻觅不见踪迹,再者这头妖物,如今处于“道散”境地,类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飞魄散,已经压抑不住自身的道气外泻,深陷海市其中,寻常破障符根本无用处,而且那头大妖今天如此作为,极有可能是凶性毕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选择与渡船拼个鱼死网破。

渡船外壁彩绘女子一一现身,青竹剑阵更是开启,飞剑如雨,破开那些大蜃吞吐显化的云雾瘴气,宛如一艘袖珍剑舟。

渡船前方,凭空出现一座云气苍茫的宫阙,还悬了一挂白虹。

这让那黄麟神色剧变,世俗人间的白虹,兴许谈不上如何怪异,但是此地白虹,兵气也。

那头大蜃当真要不再隐藏行踪,终于暴起杀人了。

只是不知自家这条渡船,能否支撑到仙人葱蒨的驰援解围。

陈平安微微皱眉,按照圣贤的解字之法,虹字,作两头蛟龙解,故而以虫字旁。

陈平安凝神望去,那条白虹果真有正副两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将虹霓视为天地之淫气,就像那远古月宫蟾蜍,是月魄之精光之属。

黄麟站在船头,现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黄麟真身则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鲜血作为符箓的丹书材质,当黄麟在手掌写字之时,法相高居一手,掌心处便显化出一张金色符箓,黄麟一边静心凝气书写文字符,一边朗声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处,言出法随的十个符箓大字,金光流淌,映彻四方,云雾瘴气如被大日照耀,方圆数里之地,瞬间似积雪消融一大片。

黄麟再割破手心,沉声道:“远持天子命,水物当自囚!”

法相手掌处,环有层层日晕,金光蓦然绽放,落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锅滚烫沸水洒落风雪中。

在海市蜃楼当中,一座坊市轰然倒塌,一个偷偷潜伏其下的庞然身影,一闪而逝。

一位跨洲远游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瓶颈剑修,大笑道:“为黄道友助阵斩妖!”

只是这位剑修的练剑路数,颇为古怪,竟是在一处观景台上,脚踩罡步,双手掐剑诀,这才轻轻一呼气,口吐一枚莹莹光彩的剑丸,去势极快,离开渡船百丈之后,原本长不过三寸的剑丸,蓦然变为一把铭刻有仙家墨箓的漆黑巨剑,而那金丹剑修,依旧步罡踏斗不停,最终脚下踩出一道北斗符阵,更有一条青鱼浮水而出,剑修一脚踩在那尾青鱼背脊上,剑诀落定收官时,念念有词,“山人跨鱼天上来,识者珍重愚者猜。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那把去往宫阙与白虹的本命飞剑,剑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手持墨色巨剑,电光交织,一神灵一飞剑,直斩而去,试图将那白虹连同蜃楼一并斩开。

一击过后,声响作雷鸣,风卷云涌,气机激荡,连渡船都轰然震动,晃荡不已。

金丹剑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栏杆,赶紧以心神收取飞剑,不曾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气疯狂涌出,将那本命飞剑一裹,竟是天地隔绝一般,断开了剑修与本命物的牵连,剑修脸色惨白无色,心神震颤不已。黄麟立即施展神通,帮着剑修寻觅那把消失无踪的飞剑。

陈平安早已轻轻加重脚上力道,使得相邻两座屋子都安稳如常,不受那道气机殃及。

只不过与渡船其他修士不同,陈平安的视线没有去寻觅那个障眼法的庞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东南一角的天幕处。

陈平安抬起左手,运转水字印,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陈平安没有直接祭出这道完整雷法,而是选择了其中一记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镇压一切作祟大蛟、毒蛇、恶蜃等水裔之属,行云布雨,兴风起浪,职掌水府。

陈平安手腕一个猛然拧转,这道凝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势极快,比那位金丹瓶颈地仙的本命飞剑,更胜一筹,以至于彩衣渡船上没有修士察觉到这点异样,所以等到那记水雷,从气象不显,到笔直一线,再到轰隆作响,犹如天雷震动,落下大劫,渡船众人都误以为是那管事黄麟的术法神通。

与此同时,陈平安左手再攒一记雷局,右手凝气为剑,合成一道“斩虹符”。

先前水雷,砸中那头大蜃的藏身之处,不作重伤想,只是一个敲门做客的举动。

但是随后这道先礼后兵的斩虹符,就声势惊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斗的金丹剑修倾力一击,也只是让那挂悬在宫阙上方的白虹晃了一晃,当拥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斩虹剑符现世,海市蜃楼之中,就像出现了一道凭空破开小天地的纤细剑光,一划而下,将那兵气白虹连同仙家宫阙一斩而断,再有雷局绽放,两物当场崩碎。

人未去。

雷局、剑符已经开阵功成。

天地清明,气象一新,再无海市蜃楼障眼拦路。

大蜃潜入海底深处,海面上掀起惊涛骇浪,被混乱气机牵扯,哪怕有山水阵法,彩衣渡船依旧晃荡不已。

那金丹剑修惊喜万分,在一处稀薄云雾中,感知到了一粒剑光,赶紧以心念驾驭那把本命飞剑返回窍穴温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攥拳,收起一记新剑诀,放弃了追杀那头大蜃的打算,因为仙人葱蒨肯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那金丹剑修抱拳朗声道:“金甲洲剑修高云树,谢过剑仙前辈相救!”

寂然无声,并无回应。

高云树只当是那位剑仙高人不喜客套,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便愈发钦佩了。

心想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仙,既然会乘坐这条乌孙栏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辈了。

陈平安关了窗户,继续在屋内走桩练拳。

彩衣渡船那边有一位年轻女修,送来几壶上好的仙家酒酿,她敲门的时候,神色古怪。

她显然想不明白,为何供奉黄麟会对这个贪生怕死的桐叶洲修士,如此礼待。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没有客气,收下了酒水,然后好奇问道:“敢问姑娘,一壶酒水,市价如何?”

管事黄麟应该有所察觉,只是不道破罢了。

那女修似乎给气得不轻,挤出一个笑脸,反问道:“客人你觉得彩衣渡船会买自家酒水吗?”

陈平安将那几壶仙家酒酿放在桌上,与先前所买酒水不一样,这几壶,贴有乌孙栏秘制彩笺,若是撕下来转卖他人,估摸着比酒酿本身更值钱。

陈平安走桩完毕,脚步极轻,出拳极慢,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天一夜,陈平安睁眼后,以心声与两拨孩子言语,然后去打开门,很快九个孩子就陆陆续续赶来这间屋子。

虞青章手里拿了本书。

贺乡亭与虞青章并肩而立。

孙春王好像比较不合群,所站位置,离着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离。

这三个孩子,至今还没有在陈平安这边说过一句话,私底下也沉默寡言。

陈平安大致猜得出些缘由,也不愿去刨根问底。

一座剑气长城,不是人人都对隐官心怀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

陈平安说道:“你们各有剑道传承,我只是名义上的护道人,没有什么师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宫,翻阅过不少剑术秘传,可以帮你们查漏补缺,所以你们以后练剑有疑惑,都可以问我。”

陈平安眼角余光发现其中两个孩子,听到这番言语的时候,尤其是听到“避暑行宫”一语,眉眼间就有些阴霾。陈平安也只当不知,假装毫无察觉。

何辜小声问道:“曹师傅,先前路过海市蜃楼,那道凌厉至极的剑光,是不是?对不对?”

何辜。个子最高,腰间别有一把锻炼极佳的短剑“读书婢”,应该不是剑坊锻造之物,而是家传或是师传。而且为何辜传下此剑之人,对浩然天下的怨气,肯定不小。

于斜回难得说句好话,“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不是。”

又是墨箓又是神将的,不敢冒认。

姚小妍有些惋惜。

陈平安说道:“到了桐叶洲,登岸后,如果有我觉得比较棘手的意外,你们务必立即进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犹豫。”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问道:“我能跟曹师傅学拳吗?保证不会耽误练剑!”

双手负后的白玄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师傅会什么,就屁颠屁颠跟着学什么。”

这孩子在白玉簪子小洞天的时候,喜欢与人自称小小隐官。

隐官陈平安。小隐官陈李。那么他就只好是小小隐官了。

只是出来后,见着了真隐官,白玄反而不提这茬。

陈平安对那小胖子程朝露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拳理剑理两相通,练拳与练剑,当然是有界线的,却不是山与远山、永远不相见的那种,而是高山与远水的关系,只要两理一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够相互裨益,愈发砥砺皮囊与魂魄。”

说到这里,陈平安停下话头,对其他人说道:“都回去练剑就是了,有想听拳法闲话的,可以留下。”

结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

陈平安让小胖子坐下,点燃桌上一盏灯火,程朝露小声道:“曹师傅,其实贺乡亭比我更想练拳,只是他抹不开面子……”

陈平安摆摆手,不让程朝露多说此事,继续先前自己的话语,“出拳递向天地,是往外走,温养拳意在身,是往内走,两者缺一不可。”

一个小姑娘脚步匆匆,去而复还,轻轻敲门,程朝露赶紧跑去开门,是那纳兰玉牒,她一手肘撞开小胖子,由她来关了门,这才落座一旁,再次取出了笔纸,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隐官大人可以继续言语了。陈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贵,最好携带在身。”

小姑娘立即抄录在纸上。

陈平安有些无奈,也不去管她,说道:“如果练拳只练筋骨血肉,不去炼神意温养体魄,就是只会剐掉一个人精气神的下乘路数,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会伤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积攒隐患一多,次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如何能够长久?尤其是动辄伤敌毙命的凶狠拳路,武夫一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难救了,学拳杀人,到最后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

“所以在我家乡,又有‘传徒先传药,无方非亲传’,以及‘穷学武富练武,一人习武耗去三代财’的两个说话,都是山下江湖流传很广的老话,当然是有道理的。”

“程朝露,你要是真想学拳,没有问题,不过要从走桩、立桩学起,比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觉得练拳没劲,也不用为难,担心会被我训斥,专心练剑即可。”

程朝露听得两眼放光,满脸涨红,激动万分道:“曹师傅,我肯定会好好练拳的,只要有曹师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满意足了。”

纳兰玉牒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

陈平安笑道:“如。”

小姑娘很聪慧,立即跟上一个字,“登。”

小胖子哀叹一声,“天。”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后一路无事,风平浪静,彩衣渡船从海上掠过了陆地上的千重水万重山,只是哪怕从渡船俯瞰许久,人间依旧炊烟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绿水长流,飞鸟与白云共留客。

最终在一个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叶洲最南端,那座从废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所在,曾是一个破碎王朝的旧渝州地界。

故国旧山河,城春草木深。

先贤古语有云,思君不见君,下渝州。

陈平安从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着桌上那盏灯火。

俗子无长生,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外小姑娘有些雀跃,说曹师傅,咱们到了,可以下船喽。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由着那盏灯火继续亮着,抬起手,施展术法,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开了门,带着孩子们走下渡船,回头望去,黄麟似乎就等他这一回望,立即笑着抱拳相送,陈平安转身,抱拳还礼。

走出一段路后,陈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面,然后轻轻抓起一把土壤,收入袖中,会带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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