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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哪里。”

————

北俱芦洲渡船管事,对于那本册子所有物资、近乎繁琐的定价,皆无半点异议。

事实上,与其余管事船主的那种逐字逐句浏览,大不相同,北俱芦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着翻书,要么饮酒,要么喝茶,一个个惬意且随意。

原本不太挣钱,如今有机会多挣些,还要奢望什么?

南婆娑洲渡船那边,小有异议。

宝瓶洲老龙城苻家、丁家两位船主,也就跟着小有异议。

中土神洲与皑皑洲、扶摇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开口。

流霞洲与金甲洲是相邻大洲,大体上关系都不差,许多运往倒悬山的物资矿产,本就互通有无,所以早就在心声交流。

他们打算等吴虬、唐飞钱、江高台、白溪四人开口之后,再看情况说话。

那本厚重册子,是陈平安负责大方向,隐官一脉所有剑修,轮流翻阅档案,合力编撰而成,其中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自然功莫大焉,许多隐官一脉的旧有档案记录,其实会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势变化,米裕抄录汇总,不敢说烂熟于心,但是在大堂,米裕与那些言语斟酌、已是极为得体的船主议事,很够了。

刘禹和柳深得了份额外的小差事,帮着提笔记录双方商议内容,邵云岩在离开大堂去找陈平安之前,已经为这两位船主各自备好了书案笔墨。

天底下如何挣钱,无非是开源节流四字。

年轻人说那八洲物产,各有所长。所以具体如何开拓财源,减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学问。

其中在风物篇和渡船篇当中,册子上边各有小序言,皆有开明宗义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与各自背后宗门、山头,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议事,还真不只是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相互杀价这么简单。

远远要比这更加复杂、深远,涉及到了所有跨洲渡船与各条旧有商贸渠道,需要重新去谈取货、议价、回报。

用那个年轻人的话说,反正都可以好好谈,敞开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纳兰彩焕一直冷眼旁观,只是越琢磨,越觉得里边的门道多,细细碎碎的,只要能够串联起来,就会发现,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计。

若说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为威胁,是剑气长城在生意场上的一种蛮横出剑,是放。

那么年轻隐官的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贾可以考虑考虑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计较一些个人得失,而剑气长城非但不拒绝此事,反而乐见其成,甚至帮上一点小忙。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出剑了却归鞘,属于收。

保证让所有渡船以后的生意买卖,不少挣,至多就是锦上添花。

但是如果能够让所有船主,自己收钱入囊,从“自家”山头的笼统生意,变成了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这一收一放之间,人心就不再是原先人心了。

只不过这一切谋划,到底结果如何,还得看经不经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后诸多风雨意外的冲撞。

临近春幡斋中堂,陈平安突然问道:“有没有极其出彩的算账人才?”

邵云岩惋惜道:“以前我有个嫡传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斋的买卖一事,都是他打理的,丝毫不差,有那‘无中生有’的本事。”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机会喊回春幡斋做事情?”

邵云岩笑问道:“信得过我的看人眼光?”

陈平安说道:“人心难测,难不在于以前、当下如何,更在以后会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剑气长城的纠错本事。”

邵云岩点头道:“那我试试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术算一事上,天赋极好。对于繁琐枯燥的数字,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并且乐在其中。我原本给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皑皑洲一个生意较大的商家宗门,如果能够先在新的春幡斋历练一番,估计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当敲门砖了。”

陈平安说道:“绑也要绑回倒悬山。”

进了大堂,开始了一场堪称漫长的讨价还价。

纳兰彩焕又大为意外了一次。

因为那个年轻隐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里磨一磨细节、价格,好像根本不在意重新编写一本册子。

因为连那打定主意不说话的北俱芦洲渡船管事,也被陈平安笑着拉到了生意桌上,细致询问北俱芦洲是否有那与册子物资相近、替代之物。

一来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烦了,既然隐官大人摆明了要在商言商,他们就不客气了,这一开口,便是几句话的事情了。

与那剑气长城一条裤子的北俱芦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气,就连嗓门最小的宝瓶洲两条渡船,也敢多说些。

一些谈妥的新价格,年轻隐官就直接让米裕在册子上边抹掉旧有文字定价,在旁重写。

吴虬与唐飞钱,稍稍宽心几分,这才开口。

既有那将价格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将价格谈低了的,总之,双方有来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连纳兰彩焕也没继续当哑巴。

越来越的船主管事,毫不掩饰自己在座位上的掐指心算。

先前一排十多个剑仙坐镇,杀来杀去的,落座主位的年轻隐官,你说了算。

如今这算账老本行嘛,算盘珠子滚上滚下的,谁胜胜负,可就不好说了。

皑皑洲船主那边,玉璞境江高台开口较多,一来二去,俨然是皑皑洲渡船的执牛耳者。

其余船主,对这江高台还真有几分钦佩,先前是鬼门关打过转儿的人,不曾想现在还是如此不怕死。

江高台神色自若,尽显上五境神仙风采,实则心中却骂娘不已,他娘的老子是被那隐官大人逼着狠狠砍价,真当自己这么没眼力劲儿,双手扛着脑袋当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汉?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大门外。

不知不觉,天亮了。

账本上,没什么一锤子买卖,往往是许多条款,改了又改,双方显然还有得耗。

关键是随着时间推移,各洲、各艘渡船之间,也开始出现了争执,一开始还会收敛,后来就顾不得情面了,相互间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反正那个年轻隐官也不在意这些,反而笑呵呵,拉偏架,说几句拱火言语,借着劝架为自己压价,喝口小酒儿,摆明了又开始不要脸了。

在座之人,都是修道之人,都谈不上疲惫,至于心累不累,则两说。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今夜之事,成为最终定论,那么今夜在座任何人,为自己渡船在账本上争取到的一丝利益,哪怕是价格上一两颗雪花钱的细微偏差,以后都将是一笔极大的收益。

如此一想,便是心累,却也快意几分了。

正午时分,隐官大人提议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一洲管事,关起门来再谈一次。

若是想要串门议事,春幡斋这边绝不阻拦。

大堂众人立即散去。

江高台较晚起身,不露痕迹地看了眼年轻隐官,后者微笑点头。

晏溟与纳兰彩焕也要去议事。

陈平安先找到高魁,说道:“有劳。高剑仙可以返回剑气长城了。”

高魁淡然道:“不过是起个身,瞪几眼娘们,再白喝一壶竹海洞天酒,什么有劳不有劳的。”

陈平安笑道:“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米裕笑呵呵道:“高魁,与隐官大人言语,说话给我客气点。”

高魁对这位剑气长城出了名的绣花枕头玉璞境,在以前,若是路上遇见了成天想着往娘们裙底下钻的米裕,多看一眼、多说一句都算他高魁输。

昨夜过后,对米裕印象也没太大改观,不过倒是愿意说些话了,当然不是什么好话,“米裕,以后别总这么混日子,你兄长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早就该是仙人境了。要知道最早时候,岳青资质,是公认不如米祜的。”

高魁说完之后,便大步离去。

米裕无奈道:“这高魁活该老光棍。我喜欢女子最真心,女子喜欢我也真心,真情换实意,还错了?”

陈平安说道:“就你这鸟样,没被光棍剑仙们砍死,是得谢谢米祜大剑仙。”

米裕转头望向那个依旧百无聊赖坐着的皑皑洲女子剑仙,刚称呼了一声谢剑仙,谢松花就微笑道:“麻烦你死远点。”

米裕哀叹一声,走出大堂,跨过门槛,堆雪人去了,去个僻静角落,堆个形不似神似的姑娘。

米大剑仙,挑了春幡斋的一处花圃,大雪隆冬时分,依旧花草绚烂。

纳兰彩焕那个婆姨,是注定不会来这种地方的,长得是好看,可惜太想着挣钱了。但是那位中土神洲的姑娘,却多半会来此地,而且她一定会喜欢这一本雪下犹开的仙家牡丹。来了花圃,看了这花,便瞧见了偷偷立于花叶下的雪人儿,到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痴心一片了。

外乡剑仙离开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往往都请客会喝顿酒。

就像当年的太徽剑宗黄童即将返乡,老剑仙董三更便亲自相送一场。

谢松花此去,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

其实陈平安也就是将她送到春幡斋门口那边。

谢松花有些不痛快。

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离开倒悬山。

陈平安便说可以去蛟龙沟那边等着,实在无聊,也可以去雨龙宗逛一逛,散散心。

谢松花立即来了兴致,问道:“这算是挑中了那个江高台?那个戴蒿呢?一并做掉如何?我欠你的那个人情,你这么会算账,总要物尽其用。都是往北去的,剑修御剑,反正极快。”

陈平安摇摇头,“到时候等我消息吧。”

谢松花埋怨道:“如此婆婆妈妈,若非欠你人情太实在,我懒得与你多说,以后到了皑皑洲,莫找我叙旧,么得酒喝了。”

陈平安笑道:“鹳雀客栈那两个小丫头,以后就交由谢剑仙护着了。”

谢松花一想起此事,便心情大好,“都是好苗子,我会好好栽培的。成为她们师父这般的剑仙,可能有点难,地仙剑修,跑不掉。陈平安,这事,还得谢你,不过不算欠人钱,与你道声谢,便算了。”

陈平安琐碎叮嘱了一番,什么两个小姑娘都是剑气长城市井出身,年纪太小,又未曾见过外边的天地,教剑传道一事,很紧要,但是如何能够让她们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又不可忘本,都需要谢剑仙多费心了。尤其是在她们能够自保之前,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剑气长城,更不能在修道生涯当中,一有外人提及剑气长城的闲言碎语,便意气用事,话说得再难听,也该忍一忍,就当是学剑之外的修心了……

谢松花听得一阵头疼,只说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临近春幡斋大门口。

陈平安终于不再絮叨,问了个奇怪问题,“谢剑仙,会亲自酿酒吗?”

谢松花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不会。”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朋友,曾经说过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谢松花直截了当问道:“陈平安,你这是与那米裕相处久了,近墨者黑,想要调戏我?”

陈平安百口莫辩。

与女子打交道,陈平安觉得自己从来不擅长,远远不如剑仙米裕,更加不如那个从敌变友的姜尚真。说实话,连好朋友齐景龙都比不上。

谢松花爽朗笑道:“果然是个雏儿,别管平时脑子多灵光,仍是开不起玩笑。”

陈平安松了口气。

谢松花抱拳道:“隐官大人在此停步,别送了,我没那与男子逛街散步的习惯。”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无法想象,能够让谢剑仙心仪的男子,是何等风流。以后若是重逢,希望谢剑仙可以让我见一见。”

谢松花冷笑道:“风流?风他个娘的流,找了我还敢风流,砍死。”

陈平安无奈道:“谢剑仙,此风流非彼风流。”

谢松花哈哈大笑,“还是年轻,真当我连这点学问,都不晓得?能够让隐官大人吃瘪两次,心情大好,走了走了,见好就收!”

谢松花走在春幡斋外边的街上,大步离去,行出去十数步,举手摇晃,并未转身却有言语。

言语十分谢松花。

“腚儿又不大,腰肢儿也不细,瞧个啥,多瞅几眼纳兰彩焕去,那柳深也不差,桌面都快给压塌了。”

陈平安一脸苦笑,转身步入府邸。

手指敲击,缓缓而行。

师兄左右去往东南桐叶洲,会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与山主宋茅。

魏晋要去往扶摇洲。

邵云岩与暂时未定的某位大剑仙,会去南婆娑洲。

邵云岩将来去往,不过有主次之分,毕竟邵云岩受限于当下的境界,一个玉璞境剑修,独自一人,挑不起那份担子。所以陈平安一直在纠结第三位剑仙的人选,必须是本土剑仙,必须是仙人境起步。

陈平安想过陆芝,也想过陈熙或是齐廷济之一,相较于师兄左右和风雪庙魏晋,当然会更晚动身。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选择,会牵扯出诸多隐藏脉络,极其麻烦,一着不慎,就是祸事,所以还得再看看,再等等。

其实当初在城头上,陈平安真正信不过的,不是那个大妖之身、却肯死板恪守规矩的老聋儿,是巅峰大剑仙陆芝才对。

这不是说陆芝是蛮荒天下的内应,并非如此,而是陆芝绝对不愿意战死在城头之上,属于那种“眼见大局已定、那我便收剑远去”。

陈清都其实不介意陆芝做出这种选择,陈平安更不会因此对陆芝有任何轻视怠慢之心。

而陈清都当初选择让陆芝庇护隐官一脉,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暗示。

陈平安想不通,无所谓,不会改变结局,万一心领神会,想到了,那么身为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就做些隐官大人该做的事情。

比如让陆芝更加问心无愧地离开剑气长城。

只要不在大战之中,叛出剑气长城,剑尖转向自己人,割取头颅,以此邀功蛮荒天下,皆可。

这就是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唯一底线,不过此线,万事随意。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不谈那些自己愿死之人,其中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剑仙,于情于理,其实都是可以不死的,只是都死了。

一切缘由,只说根本,皆是陈清都要他们死。

设身处地,成了那位老大剑仙,会作何感想?

不是三年两载,不是百岁千年,是整整一万年。

本心如何,重要吗?

陈平安只会觉得换成自己,早就道心崩溃得支离破碎,心境碎片,捡都捡不起来,要么疯了,以此作为逃避,要么彻底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这些事情,不想不成,多想却无益。

陈平安便去想师兄左右在离别之际的言语,原本陈平安会以为左右会不给半点好脸色给自己。

但是很意外,师兄左右离去之前,还有笑意,言语也极为平和,甚至像是在半开玩笑,与那小师弟笑道:“学书未成先习剑,用剑无功再读书,师兄如此不济事,当师弟的,此事别学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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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仙邵云岩此时已经站在书斋当中。

落座书案后,提笔写了一句心得,轻轻搁笔后,邵云岩十分满意。

“尽小者大,慎微者著,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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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一路走回大堂,坐在主位上,只是暂时闲来无事,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原本紧密衔接的卯榫出现松动,微微颤动。

当陈平安抬起了手,桌子便很快恢复了平静。

陈平安站起身,走出几步再转身,蹲在地上,看着那张桌子。

瞧着四平八稳万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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