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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喃喃道:“若是老爷夫人还在,该有多好。”

纳兰夜行无言以对,唯有叹息。

老妪揉了揉眼睛,笑道:“现在也很好了。”

————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有大小两座茅屋相邻近。

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走出那栋小茅屋,来到附近的北面城头,眺望北方那座城池,微笑道:“左前辈,隐官大人都跑过去凑热闹了,你真不看几眼?”

城头上,一位盘腿而坐的男子,横剑在膝,闭目养神,四周有纵横交错、凝虚为实的凌厉剑气,骤然间生灭不定,也亏得旁边所立男子,是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是宝瓶洲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不世出天才,至于先后三人,又公认那位死前止步于元婴巅峰剑修的李抟景,资质其实不逊色魏晋,但可惜为情所困,白白失去了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仙人境剑修的那个可能性,故而总体而言,还是不如魏晋,而真武山兵家修士马苦玄,宝瓶洲山上,都认为资质应该稍逊李抟景、魏晋两位前辈,只不过大道机缘太好,未来最终成就,兴许比那魏晋还要更高,至于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既然已经兵解离世,毕竟万事皆休。

左右始终没有睁眼,神色淡漠道:“没什么好看的,一时争胜,毫无意义。”

魏晋知道这位左前辈的脾气,所以言语不太忌讳,笑道:“这真不像是一位大师兄对小师弟的该有态度。”

左右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件事。何况按照道统文脉的规矩,没挂祖师像,没敬过香磕过头,他本来就不算我的小师弟。”

魏晋就不再多说什么。

左前辈,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好像让他说一句话,比出剑对敌,还要吃力。

左右和魏晋,两位剑仙,一位来自中土神洲,一位来自宝瓶洲,而且左右已经远离人间视野,如同孤魂野鬼在广袤大海之上漂泊不定,足足百余年光阴,两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除了都认识阿良,以及陈平安。

左右对魏晋的剑术和品性,都比较顺眼,这个曾经受过阿良不小恩惠的年轻人魏晋,算是剑气长城这边众多剑修当中,左右所剩不多愿意多说几句话的存在。

不过魏晋只是跻身玉璞境没多久的剑仙,反观百年之前便已经享誉天下的左右,魏晋称呼一声左前辈,很实在。

魏晋有些感慨。

每一位剑修,心目中都会有一位最仰慕的剑仙。

例如风雪庙神仙台,他那个修为不高却会让魏晋敬重一辈子的师父,就一直很仰慕以一人之力压制正阳山的李抟景,生前的最大愿望,就是有机会向李抟景询问剑道,哪怕李抟景只说一个字,就算此生无憾。可惜师父脸皮薄,修为低,始终无法达成心愿,等到魏晋浪荡江湖,偶遇那个头戴斗笠的“刀客”,闭关破境,再想要以剑仙之姿、以师父之弟子身份,问剑风雷园,李抟景却已经逝世。

对于魏晋来说,自己的人生,总是如此,不求的,兴许会满满当当来,苦求的,稍纵即逝,愈行愈远。

所幸到了剑气长城,魏晋心境,为之一阔。

这里有已在剑气长城独居万年的老大剑仙,有那些来自北俱芦洲慷慨赴死的同道中人,当然也有已至剑术巅峰、仿佛高出浩然天下剑修一大截的前辈左右。

先前那场战事,左右一人仗剑,深入妖族大军腹地,以一身剑气随意开道,根本无需出剑,法宝近身,自行化为齑粉。

直到遇到那头一眼挑中的大妖,左右才正儿八经开打。

那场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无数,反正方圆百里之内都是妖族。

丰采绝伦。

只此一战,便让左右成为最受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欢迎的外乡人。

大战落幕后,左右独自坐在城头上饮酒,老大剑仙陈清都露面后,说了一句话,“剑术高,还不够。”

哪怕是面对这位被阿良敬称为老大剑仙的定海神针,左右也只回答了一句话,“那就是剑术还不够高。”

当时陈清都双手负后,转身而走,摇头笑道:“那个最知变通的老秀才,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学生。”

左右懒得说话。

原因很简单,打不过这个老人。

不然他就要用剑说话了,好让这位辈分最高的万年刑徒,提及自己先生,一定要客气些。

魏晋低头凝视着摊开的手掌,笑道:“第一场,陈平安赢了,很轻松,对手是一位龙门境剑修。”

左右沉默片刻,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皱眉道:“龙门境剑修?”

魏晋以为左前辈是嫌弃陈平安的对手境界太低,说道:“第二场,就是位年轻金丹了。”

不料左右愈发皱眉,“才十年?十年有了吗?就可以打龙门境剑修了?”

魏晋的心情,有些复杂。

左前辈是不是对自己的那位小师弟,太没有信心了?

魏晋很快记起一事,左前辈好像在文圣门下求学之时,境界确实不高,而且也非先天剑胚。

左右淡然道:“你不用跟我说那战况了。”

魏晋便只是自己掌观山河。

左右继续以整座剑气长城的昂然剑意,砥砺自身剑意。

年轻时候,不用心读书,分心在习武练剑这些事上,不是什么好事。

经历事情多了,再转头去读书,便很难吃进一些朴素的道理了。

满脑子都想着如何与这个世道融洽相处,挑三拣四,为我所用之学问,能解燃眉之急之学问,才被认为是好学问,这样的学问,知道再多,对于寻常人,自然还是不小的裨益,毕竟是个人,都得有那吾心安处,可对于自己先生之学生,尤其是还是那关门弟子……就意义不大了。

魏晋沉默许久,看过了第二场架后,察觉到身边左右的细微异样,忍不住问道:“左前辈既然还有牵挂,为何见他一面都不肯?”

左右皱眉道:“我说了,我不认为他是我的小师弟。”

那个年轻人,可以是自己先生的弟子,可以是齐静春的师弟,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就是他左右心中的小师弟。

不然他左右,为何自称大师兄,视公认的文圣首徒崔瀺如无物?

退一步万说,天底下有那光顾着与小媳妇卿卿我我、就将大师兄晾在一边的小师弟?

我不把你当小师弟,是你小子就敢不把我当大师兄的理由吗?

魏晋安安静静远观战事。

左右突然睁开眼睛,眯起眼,举目远眺城池那条大街。

魏晋忍住笑,不说话。

这一刻,刚好是那位齐家子弟拔剑出鞘。

左右很快就闭上眼睛。

魏晋会心一笑。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

剑气长城别处,隐官大人御风落在城头之下,一个蹦跳,踩在墙体上,向上而走。

脚步看似不快,但是瞬间就到了城头上,驻守附近地带的一位北俱芦洲年迈剑仙,抱拳行礼。

隐官大人点点头,站在北边城头上,跨出一大步,就来到了靠近南边的城头,伸手抓住自己的两根羊角辫,往上提了提,摇摇晃晃,缓缓升空。

然后她一个皱眉,不情不愿,一个转身御风,如箭矢激射向脚下的某处城头,她头顶整座厚重云海都被轰然驱散,刹那之间,她就出现在一座茅屋旁边,“干嘛?我又没喝酒!”

一位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跟你商量点事。”

隐官说道:“没喝酒,最近没力气打架,我不去南边。”

老人笑道:“这么顽劣调皮,以后真不打算嫁人了?”

身穿一袭宽松黑袍的隐官大人,此刻就像一只炸毛的小黑猫。

大袖飘荡,黑云缭绕小姑娘。

原来老人在言语之际,已经站在了她身边,弯腰伸手,按住她的那颗小脑袋。

那件飘荡不已的黑袍,瞬间松垮下去,她低头挪步,沉声道:“有事说事!”

老人挥挥手,“自个儿玩去。没事了。”

她怒道:“陈清都!逗我玩呢!”

陈清都笑道:“听咱们隐官大人的口气,有些不服气?”

她脸色阴沉。

下一刻。

先是茅屋附近的剑气长城,突兀出现一座小天地。

然后几乎所有城头剑修都感觉到了整座城头的一阵震动。

那座小天地之中。

老大剑仙一只手按住隐官大人的头颅,后者双脚悬空,背靠城墙,她一身的杀气腾腾,却挣脱不开。

陈清都淡然道:“我不是管不动你们,不过是我心有愧疚,才懒得管你们。你年纪小,不懂事,我才对你格外宽容。记住了没有?”

隐官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陈清都松开手,隐官滑落在地。

老人说道:“玩去。”

隐官哦了一声,转过身,大摇大摆走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老人驻足远眺南方的那座蛮荒天下。

笑了笑。

人间如酒,醉倒花前,醉倒月下,醉我万年。

陈清都回望北边一眼。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与那小子为敌,心眼不多可不行。

————

符箓没有了用武之地。

陈平安还有十五、松针、啖雷三把飞剑,可以为自己确定庞元济那把本命飞剑的诸多虚实。

街上两位庞元济也应对轻松,一人停步,分出心神,驾驭三缕剑气,纠缠陈平安的三把飞剑。

另外一人驾驭那座剑气,消耗出拳不停的陈平安,那一口武夫真气和一身凝练拳意。

至于屋顶之上的十二位庞元济,又开始打造一座新的符阵。

庞元济选择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循序渐进,将整条大街都变成自己的小天地。

如圣人坐镇书院、神灵坐镇山岳,修为更高一境!

最终以元婴剑修出剑,便可瞬间分出胜负。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庞元济的想法。

可惜似乎力所未逮,哪怕出拳气势,已经让看客们都要心惊胆战,一次次拳罡剑气相撞,导致整条街道地面都已经碎裂不堪。

不过对阵双方,都有默契,不管怎么个天翻地覆,庞元济的剑气不入酒肆丝毫,陈平安的拳罡亦是如此。

就在庞元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

那个年轻武夫,终于不再有任何留力。

一个眨眼功夫,就以拳开江河,来到前方那个庞元济身前。

不但如此,又有一把雪白虹光的飞剑突兀现世,毫无征兆,掠向身后的那个驾驭剑气应对三把既有飞剑的庞元济。

这都不算什么。

一袭白衣,拔地而起,阴神远游云霄中。

出拳处,那个庞元济被一拳打烂。

飞剑初一,搅碎第二个庞元济。

而陈平安的阴神骤然悬停,居高临下,以颠倒而用的云蒸大泽式,拳罡如暴雨,遍布处处屋脊,个个庞元济。

与此同时,街上收拳的陈平安真身,双膝微蹲,好似垮塌收拢的拳架,爆发出一股从未在陈平安身上展露的拳意,如春雷炸响,蛟龙动脊,脚下一条大街,竟是几乎从头到尾,全部塌陷下沉,陈平安身在高处,已经越过自己阴神头顶,向某处递出生平拳意最巅峰一拳。

城池上空,先是那道拳意笔直而去,如同刀割白纸。

随后动静,所有人头顶,轰隆隆作响。

空中凭空浮现的庞元济,面对那道直直而来的拳罡,一瞬间收拢飞剑,出现了一尊身高数丈的金身法相,双臂交错,格挡在庞元济身前。

那法相并不巍峨壮观,但是金光凝稠如水。

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一同被打退到更高处。

等到庞元济稳住身形,那尊金身法相蓦然芥子化天地,变得高达数十丈,屹立于庞元济身后,一手持法印,一手持巨剑。

陈平安脚踩初一,十五。

面对这等恢弘异象,不退反进,以极快速度登高。

窗口处,酒肆外边,一颗颗脑袋,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得瞠目结舌。

这两家伙,打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晏琢轻声道:“宁姚,不劝劝他?真没必要折腾到这个份上。庞元济人不坏,陈平安他更是好人,换成齐狩,我巴不得陈平安一拳下去,把齐狩的脑浆子都打出来。这么打下去,真要分生死了。”

宁姚没好气道:“劝不动。”

董画符有些如坠云雾,天底下还有宁姐姐都劝不动的人?

阿良也好,老大剑仙也罢,在宁姐姐这边,可都是很刮目相看的。何况宁姐姐懂事早,哪怕是那两个,也从没把宁姐姐当孩子看待。也是他们当中,最早一个,至今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与阿良、老大剑仙说大事的人。这一点,董画符的姐姐,都承认远远不如宁姚。

宁姚又补充道:“不想劝。”

董画符很快释然,这才是宁姐姐会说的话。

庞元济高高举起一手,重重压下。

身后那高大如山峰的金身法相,手持雷电交织的玄妙法印,随之一拍而下。

只见那年轻武夫,一拳破开法印,犹有余力,拳找庞元济!

庞元济不为所动,双指一横抹。

法相持剑横扫而出,巨剑狠狠砸在那青衫年轻人的腰部。

陈平安双脚扎根,非但没有被一拍而飞,坠落大地,就只是被剑刃加身的横移出去十数丈,等到法相手中巨剑劲道稍减,继续倾斜登高,左手再出一拳。

这一幕,看得所有地仙之下剑修,直接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法印再次凝聚,巨剑再次高举而落。

陈平安两次身形凭空消失,来到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之间的稍高处,对着庞元济真身的脑袋,就是一拳落下。

砰然一声。

庞元济从空中笔直砸入大街地底下,不见人影,尘土飞扬,然后久久没有露面。

一袭青衫脚踩两把飞剑,缓缓落在大街上,一条左臂颓然下垂,至于右手更无需多说。

刚好身边就是那把剑仙。

他站在大坑边缘,浑身鲜血,缓缓转头,望向远处的心爱姑娘。

那位青衫白玉簪的年轻剑客,以白骨裸露的手心,轻轻抵住那把剑仙的剑柄,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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