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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尽处,掩映不住高檐朱瓦,气宇巍峨。然而厚门紧闭,任凭许多儒巾之士糜集央告,无人理睬。
数名方巾男子跪呈于庭前,展开巨幅斗大的“冤”字。
“不冤,”一个大胖子在山上的凉亭里顾盼自雄的说道,“我看一点儿也不冤。”
“大将军,”亭边一位苍髯老者微躬道,“那些太学生围在幕府门外,拼命为嵇中散喊冤,诸多名士连日亦奔走呼告,发动宇内舆论,吁求赦免其死罪,更有甚者,拉出望族耆宿,联袂纷请将嵇康发往太学任教,而不是诛雅士于市井,形容此如煮鹤焚琴,暴殄天物……”
“高雅之士?”大胖子在镜前画着浓妆,面孔微侧,睥睨道,“我就是要煮他的鹤,烧他的琴。谁让他不跟我合作,好好演一台戏给世人看我司马家的心胸何其广阔,我原本有心起用他,却对我屡番征召不理不睬。自命清高!”
“可他毕竟是一代名士,”苍髯老者在亭外拜禀,恳声说道,“盛名之下,其清誉非同凡响……”
“竹林七贤很了不起吗?”大胖子抬扇驱赶萦绕耳边的蚊虫,不耐烦的说道,“他就是被虚名所累,把名声看得太重。致有此祸,你看那个阮嗣宗,人们怎么排也把他排在嵇中散前边,名气比他大吧?可阮嗣宗就是比他会做人,肯跟我混。偶尔放低身段,这样才有饭吃,更何至于丧命?然而我身边也不无妖人作祟。你去跟钟会这小子说,不要在背后搞三搞四,别以为我不知,那些太学生是谁挑动出来包围我家的。难道嵇康不是被他构陷才让我乘机定成罪名么,钟士季怎竟又跑到背后去搞我的鬼?他也算个文人,行事真是不知所谓!几十岁还不肯结婚,仍跟妈妈住。其母亲临终时托人让我和兄长司马师想办法劝服他也无济于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且念他向来是我重用的心腹辅臣,暂不计较。只要他赶快起程,动身去为我灭了蜀汉,把阿斗活捉回来给我,让我来亲自纪念刘备托孤有何意义。你说有何意义?我看没有。”
虫子嗡一声飞出亭外,萦然转上苍梢。旋又掠落山麓,悄栖一人肩头。
那人长发飘散,仰脖举壶,临渊自饮,意气阑珊的摇头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随即拔剑削树,唰唰数撩,不落片叶。走开之后,树才在身畔折倒。那人在山风吹拂中倒酒洗剑,借着酒意,激发清啸,惊动漫天飞鸟纷飕而起。他在翼影乱目之间,醉眼乜觑,吟道:“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收剑入鞘,一脚迈出,却踩了个空,沿着斜坡翻滚而落。
那人叫了声苦,酒壶与剑飞上半空。往下翻堕的途中,经过几簇幽篁环绕清泉潺流之处,有个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弹唱:
“夜不能寐,清风之下操琴起。
那自言是凤凰的鸟儿何时才能再飞回来?
一生一世两相随。”
眼望飞虫萦回眸前,我抬手去捉,却没抓到。小珠子晃转而出,收了飞虫,朝我眨闪而隐。有乐摇扇兴叹:“魏晋名士的放达超脱,我们学不来。”
“这是什么时候呀?”长利似自摸不着头脑,在旁憨问,“先前怎竟突然从三国赤壁一下子闪过来这里了……”
“竹林时期。”宗麟嗟然之语从雾野传来,在前边微喟道,“随着司马家族强势崛起,三国时代已然接近尾声。正始十年,曹爽被司马懿所杀,司马氏独专朝政。正始之后,阮籍与嵇康、山涛、刘伶、王戎、向秀、阮咸诸人,同为‘竹林之游’,史称他们为‘竹林七贤’。后人通常把竹林七贤的学术思想活跃年代称为‘竹林时期’。”
长利憨问:“刚才小珠子炫技调出飞虫所摄画面给我们看到的那个大胖家伙是谁呀?”
“司马昭。”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嘉平六年,曹芳欲废司马师,改立夏侯玄为大将军。计划泄露,夏侯玄等人被司马师诛杀。司马师废曹芳,立曹髦为帝。司马师眼睛有瘤疾,经常流脓,掌权后屡临不断有人举兵谋反,使他惊吓过度,病情加重,致使眼睛震出眼眶,死后由兄弟司马昭接掌权柄。”
“高平陵之变后,权臣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相继成为曹魏集团的幕后执掌者。”宗麟的嗟声在雾林里传来,回荡耳边。“同为名门公子,钟会与司马兄弟可能在年轻时就有所交往。由于钟会早年受到司马师赏识,成为司马家族的重要幕僚。夏侯霸因害怕司马家族迫害而投奔蜀汉,姜维问及魏国之事时,他特别指出:钟会虽然年少,但如果被魏国重用,则必会成为蜀汉、东吴之患。曹髦也看到这一点,他即位时,便赐与钟会‘关内侯’的爵位,加以笼络。钟会私下对司马师评价魏帝曹髦:‘才气可同曹植相比,武略类似其太祖曹操。’而曹髦也看透了司马氏的狼子野心,他被杀之前曾说:‘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后来有人疑心钟会在司马昭耳边献谗诬称嵇康也说过类似的话,其实人人都知司马氏包藏祸心,私下里很多人亦说过此类言语。”
“你们都是冤枉我的,”面有病容之人从树后露出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不安道,“其实我没说他什么坏话。我是清高的,你们看我刚才弹的琴就是心声。仿佛高山流水一般,充满了清韵。我从小就有才艺,博学多闻,尤其精通玄学。由于我已故的父亲乃着名书法家钟繇,而我亦在书法上有相当造诣,我曾经仿冒外甥荀勖笔迹,写信去他妈妈那里骗取荀勖收藏的宝剑,连他母亲也辨认不出字迹真伪。除了擅长效仿别人笔迹之外,又精通文赋,而且我也会弹琴。至于我常跟妈妈住,那是因为我专心学问,忙于思考人生,而致生活不能自理。我明年要过四十岁生日,打算灭蜀后趁胜在成都开个盛宴,可惜妈妈不能来一起吹蜡烛庆祝……”
“他是严母教大的。”信孝抬茄遮嘴,侧头在我耳边小声说道,“钟会五岁丧父,此后的教育是由母亲独自承担。其母张昌蒲在教子方面颇为严厉。钟会四岁时便被她教授《孝经》,七岁诵读《论语》,八岁诵《诗》,十岁诵《尚书》,十一岁诵《易》,十二岁诵《春秋左氏传》和《国语》,十三岁诵《周礼》和《礼记》,十四岁读其父钟繇所撰写的《易记》,十五岁就让他进入太学进行深造。他从小迷恋玄秘之术,喜欢修真、学仙,并有此类着述问世。尚在弱冠时,便与玄学名师王弼并称。这位聪慧幼童成名很早,却一直像不会长大的孩子。他完全不懂跟女人相处,亦无兴趣婚娶生育。却热衷于追名逐势,二十出头就参予朝政,不久升迁为司隶校尉。虽然身在外任,但朝廷大小事务和官吏任免之权,钟会无不插手。名士嵇康等人被杀,都是出于钟会的谋划。”
“没有。我没谋划什么,”面有病容之人伸来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小心翼翼地挨近说道,“我怎么会舍得让自己追慕而求之不得的偶像死去呢?你们快教我怎样使人消失又出现的神仙术,让我赶去施展给他看……”
“我是清白的。”信雄发出甜嫩的声音。聚在道边围观他的一众方巾之士皆点头,为首那人却摇头说道,“不,我不是问你自己清不清白。刚才是请这位不知哪来的小朋友先别忙着在旁边看热闹,趁大伙儿在场,挺身发表一下意见。”
“什么意见呀?”信雄在条幅下愣眼说道,“我是清白的。”
“不是问你清不清白。”为首那文士指了指他们拉起的条幅,啧然道,“我是要请你勇敢地说出自己的心声,不要掖着藏着。再问一次,这位刚放学的小朋友。你对我们呼吁‘还嵇中散清白’有何看法?倘如你也跟我们一样,认为他是清白的。便跟大伙儿一起去向都督府慨然陈情如何?你的嗓子很好听,我们需要你发声……”
有乐招手说道:“信雄回来,不要跟他们一起閙事。文人没啥用,书生遇见兵,有理也没辙。别去招惹了司马昭,你看他比幸侃还块头大……”长利憨问于旁:“谁知晓那边大路上这样喧闹是什么情况?”信孝闻着茄子张望道:“嵇康临刑,三千名太学生集体吁请朝廷赦免他,并要求让嵇康来太学任教。此事发生在景元四年或者景元三年,结果是司马昭没有理会。”
“咦,陈西?”面有病容之人探头探脑,忽有所见,从树后伸半张脸招呼道,“我让你多忽悠些人去吵闹不休,为此不惜磕破头、流点血,甚至教个别小朋友以死相谏,做足感动场景。务必缠到朝廷诸公纷纷出面,帮着劝说司马公肯稍微让步,然后我好暗中斡旋。你怎么才凑到这点儿人,折腾半天还在这里,连一个过路的小学生也拉不动,还指望你能帮我干什么?就凭你这样,以后别想升官了……”
为首那率众引臂高呼的文士似乎听到有谁在道旁树影幽荫下低唤,兀自转头乱望无觅,旁边诸士却纷惊变色而呼:“大家快逃,我们看见瘟神了!”有乐闻言一怔,停扇不摇,惑望道:“啊?瘟神在哪儿……”
一时之间,满街的人纷逃惶避,路边摆摊的百姓也慌忙收摊,店门接连关闭。有个小女孩惊呼,发出绝望般的哀鸣,边奔边喊:“瘟神来了!”
“我噗喂!”面有病容之人朝着瞬间空荡的街头连呸数下,加以唾骂,“呸死你们一个个!说我是‘瘟神’,有什么事实根据没有?还吓成这样,条幅和标语幡帜也不要了,竟丢了一地……”
有乐连忙抬扇遮鼻,后退不迭,讶问:“你是瘟神?民间传说中的瘟神真的是你?完了完了,看来我们逃慢啦……”
“由于他以经常陷害人而出名,一贯名声贼臭,后来竟因而封神。”信孝闻着茄子退避,说道。“钟会在后世被奉为瘟神,名字通常写为钟士季、钟仕季、钟仕贵。从干宝《搜神记》所载中可以知道,六朝时已经有把钟会亦即钟士季当作专管人生病、死亡一类事务的‘三神将’的相关信仰和传说。成书于六朝的《太上洞渊神咒经》卷十一中,有七个瘟神的说法,钟会亦即钟仕季名列其中。到了南宋,则开始说成是‘五瘟鬼’,将他称为‘领万鬼行恶毒之病’。成书于元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则记载钟会亦即钟仕贵为‘五瘟’中的‘冬瘟’。”
“不要听他们胡说,”面有病容之人愤然朝瞬间萧条的街头乱吐口水,随即转面申辩道,“这都是别人出于无知和嫉妒,信口乱盖的!其实我除了生来口臭,并有少许狐臭以外,身体向来很好,一顿能吃五六汤匙饭,真的没什么病。小时候我在太学看见一盆花开得娇艳,就伸嘴去哈了一下,没想到这口气把鲜花弄凋落了。那班太学生就乱给我开外号,说我是‘瘟神’,所经之处草木皆死。这完全没有事实依据,为了反驳他们,我精研玄学,写出多本专着……”
“不想听。”有乐拉着信孝忙跑。以扇掩鼻奔过来,朝树影后边探眼而望,问道,“你跟信雄偷偷摸摸躲到树后亲嘴是吗?”
“哪有?”我咂着嘴从树影里走出来,说道,“他拿东西让我尝一口而已。”
有乐似仍怀疑的端详,问道:“尝什么?”
我微抿浅涡的回答:“鸡肉。”
长利拉住信雄,见他手拿鸡腿在吃得满脸油腻,讶然询问:“信雄,你从哪儿弄来的鸡腿?”
信雄用鸡腿指了指幽篁环绕清泉潺流之处,边啃边说:“那个叔叔给我吃的。”
“你怎么可以吃呢?”宗麟在前边背着手转觑道,“这是砍头鸡。”
我不解的问道:“什么啊?”
“专门招待给死囚犯人吃过就砍头的鸡。”宗麟看着信雄吃得津津有味,皱眉解释道,“叫‘砍头鸡’,端上来的时候便没有鸡头,只有一大块肉。”
有乐连忙从信雄手里抢下,放回碗盆,转朝树下盘腿而坐的一个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啧然道:“你干嘛给他吃,自己却不吃点儿再上路?”长利拉着信雄拜谢道:“先生太客气了。却怎么不垫个肚儿,只是饮闷酒……”
“我吃不下。”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随手拨弄着琴弦,面色惨然的说道,“他想吃就给他吃,不用担心。头不该落地的,吃啥都不会有事。我没吃这个鸡,过一会儿也要砍头。唉,命苦啊!就这样死掉,真冤!委实太冤了,更冤是连累了我的好朋友。家门不幸,竟让嵇中散这样高雅出众的一代名士也因我家里的丑事,跟着我一起被砍头……”
“什么丑事呀?”长利憨问于畔,“这哥们是谁?刚才听他弹唱还挺好听,怎么就要死了呢?”
“吕安题凤,这个成语听说过没有?”宗麟在前边树影里说道,“此人便是吕安。嵇康和吕安是好朋友,每当想念对方的时候,即便远隔千里,也要乘车前来相会。一次吕安来访,恰好嵇康不在家,他的哥哥嵇喜出来迎接。吕安不进去,只在门上写了一个‘鳯’字就走了。嵇喜没有醒悟过来,还沾沾自喜。其实,‘鳯’字拆开就是‘凡鸟‘二字。”
“曹魏名士吕安,小名‘阿都’。”信孝恍似记起,晃着茄子说道,“三国时期魏国大臣,冀州牧吕昭次子。志量开旷,超凡脱俗,有济世之念,交好中散大夫嵇康。受到钟会诬陷,随同嵇康一同遇害。吕安仰慕嵇康之为人,引为至交,也与向秀为友。至于他家的丑事,无非出于男女私情,却引起大祸。吕安之妻徐氏貌美,其兄吕巽用酒灌醉徐氏,将她迷奸。事后,吕安想要告发吕巽并遣走妻子徐氏,先向好友嵇康询问意见,嵇康则劝吕安‘家丑不可外扬’压下此事,而吕巽心不自安,便先诬告吕安殴打母亲是为不孝,使吕安流放边郡。吕安引嵇康为证辩诬,被钟会进谗。司马昭将嵇康、吕安收捕下狱。不久,俱杀之。这一对难兄难弟,究竟谁牵连谁,还真不好说。也有人认为因嵇康简傲了钟会,且对司马氏集团不满而丧生,还株连了吕安。”
宗麟在前边树下回望着说道:“吕安亦为魏晋时期名士,恃才傲物,蔑视礼法,与‘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是至交好友。两人居处天南地北,但‘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后人遂用‘相思命驾’称颂朋友间的思念寻访以及深情厚谊。他虽与嵇康交好,却瞧不起其兄弟嵇喜。‘吕安题凤’便是讥讽嵇喜庸才,俗不可耐也。这个嵇喜为人所鄙视,也是有前例的。阮籍不经常说话,却常常用眼睛当道具,据《晋书·阮籍传》载,阮籍善于作‘青白眼’,正眼相看,称为‘青睐’;斜视露白,称为‘白眼’。他见到不欣赏之人,便用白眼相对。阮籍遭母丧,嵇喜来吊唁,阮便作出白眼,嵇喜不高兴地走了。嵇喜之弟嵇康听说阮籍丧母后,带上酒,挟着琴来看望他。阮籍大喜,便露出了青眼。”
“阮籍在后面,”旁边一个伺候之人以下巴悄示道,“他又醉卧清泉之畔了。先前不知从哪儿掉下来,仿佛从天而降。一落地又不省人事,眼看好朋友要走,也不醒来相送,唉!”
“阮嗣宗虽似终日沉醉,”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叹道,“其实他心里醒着呢。阮籍官至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修文的同时还兼习武,其身轻如燕、剑术出尘。又比我们会做人,爬得再高也摔不死他。司马氏的心腹钟会拉他去品茗茶叙,曾多次探问阮籍对时事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办法应付掉。司马昭本人也曾数次同他谈话,试探他的意见,他总是以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来敷衍过去,使司马昭不得不说‘阮嗣宗至慎’。司马昭还想与阮籍联姻,阮籍竟大醉六十天,使事情无法进行。但他又能尽量不跟司马家族对立,竟肯长期在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身边从事各种官职,司马昭正式实施其篡权之际,假意谦让一番,然后再由公卿大臣‘劝进’,当时阮籍担任步兵校尉之职,受命执笔写《劝进表》,但阮籍依旧喝酒,等到使者来催稿时,阮籍只好带酒拟稿塞责。”
“他活得看似浑浑噩噩,其实内心很挣扎,”宗麟在树影里嗟然道,“历代关于‘竹林七贤’的排序,阮籍总是名列第一,可见阮籍在士人中的名望之高。他崇奉老庄之学,处世方面则采取谨慎避祸的态度。因为三岁丧父,由母亲把他抚养长大。父亲死后,家境清苦,阮籍勤学而成才,天赋秉异,八岁就能写文章,终日弹琴长啸。自幼好学不倦,酷爱诗书,同时也培养出不慕荣利富贵,以道德高尚、乐天安贫的古代贤者为效法榜样的志趣。阮籍性格孤僻、轻荡,年少之时,有一次随其叔父到东郡,兖州刺史王昶与他相见时,他‘终日不开一言’,王昶‘自以为不能测’。最终却空有济世之志,屈从时势,辜负了他曾经登临楚汉古战场之时抒发的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信孝伸着茄子,给醉卧溪边之人闻了又闻,见犹酣趴不醒,转头说道:“阮籍嗜烈酒、善弹琴,喝酒弹琴往往复长啸,得意时忽忘形骸,甚至即刻睡去。时人多谓之痴。而司马氏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本来内心倾向于曹魏宗室,对司马氏集团心怀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或者闭门读书,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缄口不言。世人常问,阮籍敢于变着花样挑战司马家族权威,为何能全身而终?”
醉趴水边之人喃喃的咕哝道:“人到中年,学会怂一点。”
“你早就怂了,一直这样。”面有病容之人忽从树后露出半颗小猫熊似的眼圈,窥探道。“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山涛已经说不大能懂,我们自然更难以看得懂他的诗了。他诗里也说神仙,然而他其实是不相信的。但我不一样,我真的很相信。尤其刚才亲眼看见了神仙术的展示,就更想学几手。”
眼见宗麟转身欲行,有乐忙拉着我追去宗麟背后,说道:“还要去哪里?我们别再四处乱撞了,不知你要干什么?这里充满了高雅的人,多的是琴……”
“是琴就能用么?”宗麟负手自走,冷哼一声。“你知道琴有多少种?就会乱弹琴!”
面有病容之人忙从树后捧琴而出,殷勤来献,目光热切的说道:“其实我真的很高雅,从不乱弹琴……”
“走开!”树下有个劈柴之人抬起破笠低遮之脸,憎然道。“你还好意思跑来露面?还嫌陷害人不够吗?”
“这儿就有一副好琴,”有乐拉住宗麟,指着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膝前,说道。“不如跟他借……”
“就会乱盖!瞧你们说的……”面有病容之人啧出一声,摇头说道。“我哪有陷害谁?”
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突然拿琴砸打,吓他一跳。旁边那个伺候之人见琴在树上砸坏,不无惋惜道:“可惜这副好琴!”有乐咋舌儿道:“咦,怎竟砸坏掉啦?”
面有病容之人避到树后,露出半颗小猫熊似的眼圈,窥见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只是拿琴击树,而非打他。稍微放心,转出来说道:“你急着砸掉乐器,就不能在临刑时候与你那生死之交嵇大夫来一段琴瑟和鸣了。可见还是修为不够,沉不住气。‘竹林七贤’没你的位子,也是有原因的。我从来觉得你只是附庸风雅之人,家里一堆烂事,却因而连累了我偶像嵇中散,搞成这样都怪你!”
“不想跟你说话。”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忿然掷琴,转身向众人揖拜,含悲告辞。“宁愿先行一步,就此别过。”
“你们从来不爱跟我说话。”面有病容之人忍不住跟在后边,朝那白衫男子背影唾骂。“一个个自命清高。我跟你们有什么分别?我也是文人,本身属于书法家、玄学家。精通文赋,写的散文有哪篇不比你出色?却不肯理我,大伙评评这个理……”
信孝以茄子遮鼻,欲避不及,被拉过来理论,无奈唯有歪头说道:“钟会亦是活跃于曹魏末年的玄学家、理论家和文学家。后人评价曰:‘览其遗篇,彬彬儒雅,有建安七子的余泽。’学界将钟会赋归为小赋,他的赋以咏物者居多,有《孔雀赋》、《菊花赋》、与荀勖并作《蒲萄赋》等等,《遗荣赋》与《怀士赋》亦可见残章。作风略近于建安辞赋。钟会小时候便与王弼并论而知名。着有《老子道德经注》二卷、《周易尽神论》一卷、《周易无互体论》三卷。钟会撰《四本论》对魏晋之际思想界的重要议题‘才性之辩’作出分析研究。其他还有《移蜀将吏士民檄》、《母夫人张氏传》、《与吴主书》、《与蒋斌书》、《与姜维书》、《太极东堂夏少康、汉高祖论》等。以及《刍荛论》五卷,隋唐时将其归入杂家着作,约在宋元亡佚,仅存残章。钟会死后,从他家获得一部书,共有二十篇,名叫《道论》,实际所论却是法家刑名之学,文章像是钟会所写的。”
“哎呀?”有乐不由惊讶道,“没料到你除了忙于搞东搞西之外,还有空写这么多东西?我哥说写东西其实没多少人看的,写再多也是浪费工夫,而且还容易不小心招惹是非。所以我一般不写东西,没事就冲茶,然后坐着发呆……”
“难怪他从小就备受司马师赏识,”宗麟蹙眉说道,“司马师不满意虞松所作的表,虞松苦思冥想也不知道怎么更改。钟会只在表文上改动了五个字,司马师看后极为赞赏,是为五字客的典故。”
“你们看看,”面有病容之人跟在那白衫男子背后喷沫道。“我写了这么多东西,嵇康他们还不爱搭理我。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文人,最重要须有风骨。”宗麟皱着眉头说道,“不仅要会写东西,还要有骨气。不卑不亢,始终如一。这份硬朗之气、笔直之躯,不只对外,还要对内。二者缺一不可。少了其中一样,便要沦为贱骨头的奴才之辈。面对外虏番夷,我们不能奴颜婢膝。同样也不要在任何地方的权贵势力跟前奴颜婢膝,趋炎附势。若少了这份硬骨,气节上便有亏损,也就不能怪别人瞧你不起。”
“其实‘晋’,虽说算得是历史上最黑暗的朝代之一。”小珠子在信雄耳后细声细气的嘀咕道,“后来还有更黑暗的年代。严酷有过之,而无不及。后世曾有人引述诗人叶夫图申科的话来解释自己的沉默。其引用的一首诗中写道,在伽利略的时代,另一位科学家也‘清楚地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但他‘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在刀枪的威胁下还能说什么话?即使你想说,也最好不要说。任何进一步的意见‘都会引发直接的风险’。”
“趋利避害是人跟其它生物一样挣扎求存的本性,”宗麟叹道,“这没什么不对。但若以‘士’而论,对于‘士人’的要求便须高于别人。毕竟‘士’有别于一般人。无论文士还是武士,人生面临考验,行事须用‘向死而生’这四个字,来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尊严。真正的勇士战斗,不是因为他讨厌眼前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爱身后的东西。”
有乐抬扇遮嘴,忍不住低言道:“做人很难。还是别教他做人了,你这样说会害死他……”信孝拿茄挡嘴,小声说道:“他已经被害死了。最多不过一年,他会勇敢地去死。同时将会死很多人,包括姜维、邓艾、夏侯霸。史称‘钟会之乱’,降伏蜀汉不久,由于他仓促起兵讨伐司马昭,导致兵变。钟会与姜维死于乱军之中,终年四十岁。魏军无人约束,成都大乱。刘禅投降后,命令姜维向魏军投降。姜维打算利用魏将钟会反抗司马昭的时机以恢复汉室,但最终无力回天,姜维惨死之尸体被剖开,发现其胆如斗大。乱兵到处掠夺,死丧狼藉,钟会帐下将士数百人被戮。姜维妻子儿女皆遭残杀。原蜀汉太子刘璿、左车骑将军张翼、汉城护军蒋斌、太子仆蒋显、大尚书卫继等也被乱兵所杀。关羽家被庞德儿子庞会灭门。田续杀掉邓艾父子,邓艾在洛阳的诸子也都被杀,其妻和诸孙流放西域。由于钟会未娶妻,收养其兄二子。钟邕随钟会作乱,一同被杀。司马昭代表魏帝曹奂下诏,说念及钟繇、钟毓的功劳,仅处死钟毅和钟邕诸子,赦免了钟峻、钟辿,有官爵者如故。司马昭默认向雄给钟会收尸。是夜,司马昭大哭,悲痛莫名。”
路边有个抱薪的散发之人目送白衫男子背影洒然而去,不禁悄自拭泪道,“我们可以因告别而感伤,但无需为告别而绝望,何况我们已然没有绝望的资本。”
披垂长发的白衫男子临刑之际,眼望远处,口中轻声吟唱:“夜不能寐,清风之下操琴起。那自言是凤凰的鸟儿何时才能再飞回来?一生一世两相随。”
“他向嵇康拜别没有?”闻听有乐悄询,道旁一个来回假装清扫树叶的蓬发垢面之人揩泪说道,“或许拜别过了。也许没必要,毕竟他们将要从此长在一起,不再遥相思念,天各一方。”
面有病容之人从树后探出不知为何妆容模糊的黑眼圈,哂然道:“向雄,你知道什么?就会在那儿信口胡扯。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乱起,其实吕安唱歌,心里想的未必是你以为的那样,别说我不晓得,他思念的是已故的徐凤。”
有乐转面愕问:“徐小凤……啊不是,徐凤是谁呀?”
“他老婆。”面有病容之人挖过鼻孔后,吮着手指说道,“人们以为吕安恃才傲物,蔑视礼法,其实他很看不开。倘若他果真是蔑视礼法,这事情根本就不会成为多大个事儿。结果他一闹,不但他老婆死了,还祸及他自己,更牵扯到嵇康也跟着遭殃。拿不起、放不下,就是这样。行事拖泥带水,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德不匹位,必有灾殃!真正的蔑视礼法,应该像阮籍那样……”
他一说到绯闻,大家都凑过来听。长利憨问:“那样是哪样?”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阮籍好酒,他家旁边就是酒店,女主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阮籍常和王戎去吃酒,醉了就若无其事地躺在人家旁边睡着了,根本不避嫌。那家的丈夫也不认为他有什么不轨的行为。魏晋时期,男女授受不亲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阮籍全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他嫂子要回娘家,阮籍不仅为嫂子饯行,还特地送她上路。面对旁人的闲话与非议,阮籍说:‘礼法难道是为我辈设的吗?’”
长利不明白的问道:“‘我辈’是指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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