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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脚步声响近,夜雾中现出几簇晃闪的火把光焰,走来一伙衣不蔽体之人,其中有个披裹破布的家伙唉声叹气地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这儿眼见也快要混不下去了。咱们这些部族曾经也到过时势之巅,但老本不能吃到死,小族就要有小族的智慧,要学会间于齐楚。战争是解决问题的最后手段,不是唯一手段。宝剑没出鞘时,是一种威慑,大家都有筹码,可以谈。一旦出鞘了就很难收回,何况还是一把破剑!你占领别国的领土,别国怎么可能亲近你?想要别国亲近你,你又怎么能占领别国领土?如果别国不亲近你,别国百姓又怎么可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在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臆想中,很容易自己把自己套进去。如果我来当老爷,就会立马把那些庸将的冠冕薅掉,降为小兵。事实上咱们老爷跟扎干诺斯、易卜拉欣的关系也很好。以前常听说一句老话叫‘畏威而不怀德’,他之所以听话,是因为现在怕苏丹身边那帮近卫军,苏丹这只老虎一旦没有牙齿了,猜猜谁会是第一个反噬他的家伙?然而上有所想,下有所为。问题不在于咱们对局势的评估不准确,问题是突厥军团越来越浮躁,谎言虚报一个接着一个,只说好的不说坏的,这个风气从上到下存在。你必须报告老爷们想听的内容,否则你就不会得到晋升。更重要的是,可能会遇到麻烦。既然看到前景堪虞,我为何还留在这里不离开?答案很简单,就两个字——没钱!”
一个光着后股之人昂首阔步地说道:“我父亲过的就是寅吃卯粮的生活,我妈总说他‘百无一用是书生’,就会发牢骚。”
旁边一个烂脸汉子插话道:“把自己定位于钉子的心态,看什么都是锤子。”
“正如所有的意图都要用积极词汇包装一样。”披裹破布的家伙继续说道,“按照苏丹的设想,此番征伐将同占领色雷斯和马其顿一样顺利,只要王师所到之处,沿途民众必然箪食壶浆以迎。可是你看哪有谁欢迎他?随着战线从巴尔干半岛东南部推向四方,逐渐处处挨打。在战神的竞技场中,时间永远是最珍贵、最关键的因素。《孙子兵法》开篇就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虽说如今战争早已脱离了古时候的王霸之道,不再是一个天才统帅就能左右战争的胜负。但是,作为一国的最高统领者和军队的主帅,国君对战争的影响力依然不容忽视。一个眼光远大、意志坚定的统帅必然会增加己方阵营的胜算,而一个目光短浅、权欲熏心的统御者则可能将国家民族引向毁灭。”
宗麟不禁在暗处称奇:“还真给这家伙不幸而言中。穆罕默德二世征服拜占庭帝国的都城君士坦丁堡没过三年,其统领的突厥大军就在围攻匈牙利要塞贝尔格莱德的战役遭遇惨败,损兵折将不说,就连奥斯曼帝国苏丹自己也差一点儿没命。所幸他及早醒悟,在德意志骑士团的暗助之下,消灭了反对改化革新的近卫兵团和蒂玛骑军,扫清阻碍,才开始大规模的改革,实现他年少之时就想做的那些愿望。当初年轻的穆罕默德二世在继位后认为需要改革,但几位主张革新的大臣被杀后,他不得不把朝政大权交给守旧派控制。眼瞅着极端之徒横行无忌,直到战事遭受重大挫败之后,他才有机会肃清祸源、重整河山。正由于知耻后勇、知错就改,再加卧薪尝胆的砥砺,改变了整个突厥帝国的命运。”
“游摊走鬼,黑暗横行。典裘沽酒,笑谈万邦来仪。”披裹破布的家伙后边有个衣衫褴褛之人摇头兴嗟,“谁忠谁奸真的很难分辨吗?冒天下之大不韪,逆时势潮流而动。这般倒行逆施就是大奸大恶。诸多伪善的所谓‘一切为你好’幌子下,把人往绝路上逼迫、往死里整,何其之歹毒!就会说大话、放狠话。整天嚷嚷,真打起来又怎么样?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老戏码还要上演,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堵路有份,打仗无能。驱使上战场去当炮灰,对国家对个人有意义吗?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不当屠夫就当炮灰吗?为啥要去杀人,和老百姓的生活有关吗?流氓权奸为自己的慾望,翻云覆雨、搬弄是非,不惜生命的代价挑动干戈,还有人性吗?”
旁边那个烂脸汉子插话道:“无论别处有谁跟谁冲突,即便是看见猫跟狗打架,也不必去争论它们孰是孰非,或者谁好谁不好。其实真正最坏的仍然是我们周围那些权奸。这才是我们最应该在意的坏蛋。因为距离我们越近的那些坏蛋才越能伤害我们。”
“通常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死道友不死贫道。”披裹破布的家伙叹道,“有多大的腰股,穿多大的裤子。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总想着要来杀鸡给猴看,结果跟鸡撕打在一起,却被猴子笑翻了天。”
“所以我不穿裤子。”一个光着后股之人昂首挺胸地说道,“谁真正强大谁就小弟多,以前我强大时也一堆小弟。这并不是说无脑的小弟多。小弟只依附强者,没有真正无脑者。正因为有脑,我混不下去时也跑来当别人的小弟。”
“这帮家伙……”有乐在废垣后听着不禁好笑,摇了摇头,瞥见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在墙边伸着脖子往外张望,便抬脚作势欲踩其足,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连忙移躯走避,并且严词警告有乐,“你再这样,我不会告诉你有什么后果,但是会有最严重的后果。”
“这个威胁太模糊了。”有乐不以为然,伸脚便踩。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叫了声苦,随即拉开架势,抖擞身手施展拳脚,扑来要跟有乐扭打。宗麟皱眉说道,“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我这个威胁不模糊罢?你俩个再这样闹下去,我立刻用‘气剑指力’戳到你们哭!”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旋身发腿,啪一声把有乐的帽子踢飞。有乐趁信孝抬头仰望,突然推他上前,跟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撞作一团。有乐飞快伸脚,碾踩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之足。迅即往后蹦退,顺便接住帽子。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捧足痛跳,不意撞塌残墙,摔了出去。
那伙衣不蔽体之人闻声纷纷吆喝:“什么动静?”有乐缩身躲回废垣后边,把帽子戴好,笑道:“男人不强,红杏出墙!”宗麟啧然道:“你别害他被人打。那里面有高手,我可告诉你……”长利在旁憨问:“哪个是高手啊?没穿裤子那个吗?瞅着不像……”
有乐伸指弹他鼻子,摇头说道:“高手就一定要穿裤子吗?谁告诉你,不穿裤子就不可以成为高手?”长利捂鼻叫苦之际,信雄发出甜嫩声音,愣问:“究竟哪个?”
蚊样家伙神色紧张地抬着短弩,悄瞄外边,说道:“衣衫褴褛那个。还有烂脸那家伙似也值得留神……”
信孝捡起刚才掉地的茄子,不顾已被踩瘪,抬到鼻前闻了一下,转身惑望道:“不知那些家伙是什么路数?”
“墙后藏有何人?”那伙衣不蔽体之人惕然而视,拿着火把乱照过来,有个裹着烂絮被套的家伙不安的说道,“有埋伏!难道是闪族人追踪过来了?都怪你们当中有个贪心鬼,偷拿了人家的东西。据说那尊破像原是古代闪米特人的宝贝,历来被那伙自称‘星辰之子’的闪族后裔奉为圣物。西门先生早就告诫我们,此行只趁机寻找‘死海古卷’的线索,不要乱拿别样东西。”
“那个东西好像传说中的‘尖叫女妖’,煞是怪异。”其畔一个头罩篓筐之人转过来,惊疑不定的说道,“你们看见没有?想是真的跟来了……我早提醒过,不该乱拿东西。况且那玩意能算什么圣物啊,或许本来便是当做禁忌之物,封印起来的。你们干什么不好,去挖人家古墓。知道那是谁的坟冢吗?阿喇伯人、犹太人及叙利亚人都是闪族后裔。西方三大宗教信仰皆源出闪米特族。然而闪米特的命运是悲惨的,罗马军队耗时三年,屠杀五十八万犹太人,史称‘犹太战争’。我疑心那儿是‘星辰之子’的乱葬岗!”
“噩梦啊,这些天以来我们人数逐日减少。”裹着烂絮被套的家伙惶然道,“一路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天天睡不好,离队解个手都会消失。可见乱拿东西是有报应的……”
“报应呀,”有乐瞥见宗麟映壁之影,其发型呈螺旋向上状态,忍不住好笑,摇头说道,“先前你不肯帮我,宁肯作壁上观,瞅着我被折腾。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看看你的发型……”
我从腰后拿出随身小袋子,取了双布鞋,正要给那模样娇俏的小家伙穿着试试看合不合适,模样娇俏的小家伙却躲去宗麟背后。宗麟郁闷道:“不要又在后面搞东搞西。至于有乐,你这厮是纯属自找,好奇害死猫。况且你遭到的是应有的惩罚,与我何干?倘若不是因为宿醉过后,脑子仍然昏沌沉重,提不起精神,这会儿我还要再多搧你几巴掌呢!”
长利憨问:“为什么?”宗麟冷哼道:“他干了什么,自己清楚。欺我不胜酒力,趁饮醉上下其手,乘人之危,以为我会忘记吗?”有乐啧出一声,皱起鼻梁说道:“你自己凑上来的,还好意思说?倘若不加以搀扶,你早就不知摔哪儿去了。事实跟你所谓记忆是完全相反的,而且我觉得应该是你非礼了黑须先生才对。我和他都是冤枉的……”信雄拿出一个硬纸板折成的大喇叭,抬到嘴前说道:“他是清白的!”
宗麟一巴掌打飞纸喇叭,恼哼道:“别以为人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黑须那老家伙在我身上所为,我比你清楚!当时我睁开眼睛看见他头罩简陋便桶,衣衫不整地爬过来……”
“那你肯定没记对。黑须先生没戴任何便桶。”有乐笑道,“在你身上干什么?吹口琴还是拉二胡?”
长利在旁憨然点头称是:“头罩简陋便桶,衣衫不整的那个家伙另有其人,况且他已被绑在火柱上挨烤,没工夫爬去你身上拉琴。宗麟大人你肯定记错了,没有这一出。”宗麟提手卯他脑袋,懑然道:“他还拿走了我一样东西,我会忘记?况且你看我这袍裾后边破了一块,显然其有射了。由于不甘心让我走脱,黑须家伙以袖炮或手弩之类的东西意欲强袭,射出了个孔在这里……瞧!”
“无非衣袍后面破了个小窟窿而已。”有乐拉起袍裾看了看,又扔开之后,不以为然的笑道,“他偷拿了你什么东西,底裤吗?”
“比底裤还更重要,”宗麟瞪有乐一眼,犹自忿忿的说道,“手杖!我印象中便是他拿走了我的宝贝手杖……”
“乱拿别人东西不好!”残垣外有个破锣般的嗓音叫嚷道,“况且那玩意能算什么宝贝?”
“什么?”宗麟闻言一怔,转面瞧见火把光亮乱涌而近,围住那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长利欲拔肩后之剑,不安道,“马千户在外边躲藏不及,咱们须得赶快接应他……”
“马云?”蚊样家伙从废垣后抬弩欲射,但听有个破锣般的嗓音讶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乐他们纷愕而望,只见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居然跟那帮乱涌而至的破衣烂衫之人打起招呼:“咦,是你们呀?怎么就剩这些,‘哈密卫’其余的人呢,去哪里了……”
“什么‘哈密卫’呀?”长利攀在墙头憨问,“我就只听说过哈密瓜……”
“当然你们种瓜的就只知道各种瓜。”宗麟低哼道,“哈密卫,是永乐皇帝以蒙古义子所立,权势比拟亲王,作为明朝的跨异语域情报中心,地位非常重要。永乐命宋晟亲自驻军哈密保护忠顺王安全,又以周安为忠顺王长史、刘行善为纪善。时至仁宣年间,二帝不务远略,瓦剌以联姻的方式逐渐渗透哈密。明英宗受张辅、韩王及王振等人的影响,勤于远略,重启锦衣卫的外侦虏情职能,其中主要是搜集瓦剌方面情报。不仅是锦衣卫小旗,中高层军官也会被派出境外搜集情报,命令锦衣卫侦察地形,搜集情报及在土木之变前进行‘反情报’抓捕。而跨异语言域的情报搜集任务依然交给四大皇亲之一的哈密卫,另外三个是洪武义子沐家、吴惠妃吴家、帝三后爱新觉罗家。”
“没想到锦衣卫有这么厉害!”信孝闻了闻茄子,饶有兴趣的问道,“后来呢?”
“然而讲突厥语的那些西域部族亦不含糊,始终让锦衣卫无孔不入的渗透功亏一篑。”宗麟叹道,“由于明宣宗时期放去西边的弩温答失里在哈密发挥作用,明朝的跨异语言域的情报搜集基本在失灵的边缘,逐有土木之变。明英宗在瓦剌驻牧地见到哈密王母,鉴于仁宣时期瓦剌向明朝大量安插间谍及明军的异语言域情报失灵。朱祁镇被杨善悄悄迎回时,密令锦衣卫御工投靠瓦剌。不凑巧漠北开启‘无汗时代’,身为锦衣卫战略棋子的银匠看到游牧诸部开始互杀模式已经无法在漠北立足。就逃往在土木之变中担任瓦剌向导的三卫中的泰宁卫居住。时间过去许多年,明朝的皇帝也已经换了三位,而银匠也当上了泰宁卫头目。”
“就剩这些了,”破锣般的嗓音从残垣外传过来,不胜唏嘘道,“我们流落在外面多年,这浑水越趟越远,家里发生什么,全不清楚。只随西域的那支突厥游骑一路向西,当年跟我们一起奉公公密令出塞的老弟兄剩没几个。人少就抱不成团,很难生存。迫不得已,我们后来跟这班家伙凑合着做了一路。”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低声探问:“不知他们是什么路数?先前听说有人盗墓,还提及一个我似曾耳闻的名号……”那个破锣般的嗓音忙道:“眼下莫提那个名号。盗墓是因为他们当中有人动起贪念,后果我看会很严重。咱们不可久留,为免遭池鱼之殃,赶快瞅隙儿开溜为妙……”
“想溜去哪儿?”随着四下里大片火光晃闪而近,又有更多人影掩围过来,最前边冒出一些服色各异的家伙,乱声叫嚷道,“你们这班犄角旮旯之辈,鬼鬼祟祟脱离大队人马,开小差跑来这里薅羊毛吗?扎干诺斯老爷在此,暗处躲藏的那些家伙识相就全滚出来,不然我们一排火器打去,管保地动山摇,势必叫你们这班鼠辈没处安生……”
宗麟闻听有报黑须先生名号在外,立刻扬眉欲出,振袍说道:“来的正好,省得我找。”有乐忙拉住他衣袖,低声说道:“你没听见外面有许多火器成排的吗?急着出去当靶子给人射,到时候这身漂亮时髦的衣服上就不止要破一个洞了!”
我探手一揪,不顾挣扎,拉那模样娇俏的小家伙过来,把鞋给她穿上。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抬脚乱踢,啪一声撩在我眼角。我不禁叫了声苦,抚着一边眼窝,只见那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扭身跑开。信孝拽了个空,眼瞅着小身影晃入残垣暗处,有乐啧然道:“她去哪里了?”
“追呀!”宗麟皱眉哼了一声,推有乐后背,搡他往前,催道,“女王跑了,你怎么不去追她?万一她被人拐走,将来的历史会出很大岔子……”
“她已然被拐走了。”有乐撞去败垣暗处,摇头自叹无奈,“从西班牙被咱们拐了过来。谁带她来的,谁负责送她回去。我不想又重返那边,搞不好要撞到大海怪……”
信孝闻着茄子跟在他后边,说道:“此前听那谁说,那边真有一个大怪,似因忌惮咱们家新来的那妞儿手臂上之物,才没敢贸然现身。等咱们一撞离那边,定海神针没了,巨怪始敢露面。”长利从墙头拍他脑袋一下,憨笑道:“什么妞儿?人家辈份高,估计不是你婶婶,就是要当你妈妈。你们这班小辈嘴上该放尊重些!”
我闻言犯窘之际,信孝转面笑了笑,晃着茄子说道:“当谁都好,只要不跟信雄去伊贺那边就行。大家别忘了,先前就因为信雄招惹了厉害仇家,才牵累咱们一起沦落到这步田地。又因为信雄,害我看不成宇宙各派联手围攻仙宫的高潮场面。”
小珠子冒出来,在我耳边不安的嘀咕道:“更厉害难缠的,只怕已经在此。虽然一时不晓得仇圣和那个死圣的爪牙有没跟过来这边,不过我感觉周围有很可怕的东西……”
“你该明白人是最可怕的,”有乐从墙影另隅转悠而出,摇头说道,“人心险于鬼蜮。就连仇圣和那个死圣的爪牙也不免着了咱们的道儿,倘然被引来加拉塔这边,很快就要见上帝。前提是那个头罩简陋便桶的家伙果真是上帝,或者至少有上帝那般本事,可以帮咱降住它们……不过我表示怀疑,毕竟我哥说世上没有神仙和上帝。”
“那是因为你哥他自己想当神仙皇帝。”宗麟冷哼一声,瞥觑有乐从墙后转回来的身影,皱眉问道,“你怎么又回来啦,女王呢?”
“她就蹲在墙后边,”有乐指了一指,后退过来,说道,“不知是不是又要做蛋糕请谁吃?然而眼下我更担心的是你。宗滴!千万不要冲动,你酒醉之后的记忆不靠谱。头罩简陋便桶的家伙并非黑须先生,而且他们两个都没有上过你的身。至于究竟是谁偷偷拿走你一件宝贵的东西,无论醉倒后遗失的这东西是你声称的手杖还是不好意思承认的底裤,都将成为历史之谜。”
信孝闻着茄子,瞥看宗麟满脸憋恼之色,忍笑说道:“说不定伊凡雷帝敲死他儿子的那根手杖,就是你弄丢的这支。”宗麟啧然道:“我的手杖怎么会跑去俄罗斯?不要再扯太远,明明就是黑须那老家伙灌醉我之后乘机偷拿了。越说越生气!我立刻就出去打他,你们谁也别拦……”
有乐他们急拽不住,外边忽砰一声轰响,宗麟转身走回墙后,毛发冒烟,眉飞眼跳的说道:“不讲武德。他们真的开枪啦!”信雄愣望其发髻,眼见爆裂成左右开杈的形态,不禁咋舌儿道:“发型变样了。”宗麟自觑映壁之影,难掩懊恼道:“没办法!他们有佛郎机……”长利憨问:“什么机?”
“别听他扯,火炮能打成这样?”信孝拿着茄子,瞠望道,“佛郎机炮来源自鹰炮,时下至多只有最终改进型的鹰炮。亦即罗马尼亚战场出现过的‘呼啸之鹰’,也跟后来的佛郎机差不多,能连续开火,弹出如火蛇,又被称为速射炮。不过你这发型分杈太精致了。显然是奥斯曼帝国最先进的火绳枪瞄射所致。明帝国武备书籍说:‘鸟铣,唯鲁密铳最远最毒。’这指的是土耳其鲁密国进贡的番鸟铳,也就是奥斯曼帝国进贡的火绳枪。大明嘉靖二十七年,明军在收复被海盗及葡萄牙人侵占的双屿战斗,俘获了盗寇当中一些善于制造火绳枪亦即‘铁炮’的九州人及部分火绳枪。由马宪、李槐等人学会了制造火绳枪的方法,并加以研究改进。于大明嘉靖三十七年造出了宣称‘比西番尤为精绝’的明国第一批火绳枪,而且手笔极大,一上来就是一万把,由此可见当时明国对军队装备火器的重视。奥斯曼帝国随即派遣使者朵思麻到明国进贡更新型的火绳枪,并由土耳其特使协助改进成着名的‘鲁密铳’,威力超过东瀛扶桑当时流行的‘铁炮’,声称‘比倭人的鸟枪还好使。’于是甲州方面就想要引入一批,不料被我家抢了先……”
“我知道你们清洲有人悄悄拉拢明国火器专家急着要买新品。”宗麟冷哼道,“还跟京营有接触,比胜赖他们家走得更远。然而由于九州的义久、义弘他们家族压不住屡番滋扰沿海之盗寇,以致明廷对我们这边不满,有好物也未必肯放心卖给你们。他们区分不清咱那片列岛上的家族纷争之乱象,以为我们是一国,其实不然。我们是各家争雄的战国,谁也代表不了谁。我与明朝几位总督,甚至兵部尚书皆有交往,深知他们的困惑和疑虑,所以从来不跟他们买兵械,只做务实的商船贸易繁荣民生。”
“你有葡萄牙人专供军械,”信孝闻着茄子摇头而笑,“当然姿态高。”
宗麟瞥他一眼,微哂道:“然而你爸爸让秀吉和权六暗助葡萄牙的老对手西班牙人,居然透过沈嘉旺和汪鋐他们向明廷兵部密通声气,宣称葡萄牙加入了为害明国沿海的‘倭寇’行列之中,使明军逐走沿海的葡萄牙人,缴获的西式大炮名为佛郎机,由汪鋐进献于朝廷。随后有一门炮也悄悄运到了你们那里,佛郎机炮射速快。你们那款重型佛郎机炮‘无敌大将军’配有三个子炮,却不及随后推出的那种更新式红夷炮射程远。更比不上我特别改进的‘国崩’威力大……”
我忍不住小声问道:“我常听见有提这门名号响亮的巨炮,后来他用过没有?”
“后来他被幸侃领军包围,”小珠子在我耳边悄悄的说道,“兵临城下,局势危急之际,年迈的宗麟抱病披挂,亲自点炮,以巨炮‘国崩’轰走幸侃。一声巨响之下,围城之敌惊作鸟兽散,宗麟听闻秀吉、如水援兵已近,才欣慰地走下炮台,步入府中,不久就离开了这个充满血雨腥风的战国乱世。”
“它说什么?”宗麟似没听清,转头问道,“是不是提前透露我将来亲手终结了腥风血雨的战国乱世这样一个注定成功的命运……”
“没有,”有乐朝我挤眼,摇头说道,“没这回事。人家在聊宇宙的命运而已……”
“你们还在聊天?”服色各异之人朝天乱放几铳,又在废垣外边发嚷,“赶快出来投降!不然就要夷平这块地方,连一根杂草也铲除净尽。更别提里面还有你们那些沆瀣一气的同伙——鸵鸟。”
“幸好他们吃过那帮鸵鸟的苦头,”有乐转面朝肩后一个悄然凑近的蓬头乱发之影低声说道,“一时没敢贸然冲进来揪咱出去跪作一堆。”
“记得先前黑须先生也挨过它们踢……”长利攀在墙头正自好笑,忽听有乐发出惊叫,我们纷纷转望,有乐慌蹦过来,面色惴然道,“有只鬼!”
“什么鬼?”宗麟皱眉而觑,低哼道,“干嘛一惊一咋?要知道我上了岁数,心脏不是很好……”
“刚才你们有没看见?”有乐悸着嘴挨过来小声问道,“我肩后有只鬼!面色惨白、披头散发……”
说着,颤抖抬手,指了指身后,只见模样娇俏的小家伙突然从墙影里冒出来,扮鬼脸吓他又难定神,随即吐舌儿笑道:“胆小鬼,胆小鬼!”
“你们这班胆小鬼!”数声铳响过后,残垣外边有人鄙夷道,“临战开小差,偷偷溜去哪里才回来,没赶上君士坦丁堡大战,却还有工夫躲到这里聊天?闪族人从前逃来避难的这片废陵荒园是你们能进来的吗,没看见外边那块残碑标示‘禁地勿入’么?是不是你们去挖了周围的许多坟地,识相就赶紧自己出来认罪,别再缩头缩脑!”
“这里是标明‘生人勿近’的古时候禁忌之地吗?”信孝闻了闻茄子,不安地转脖,向肩后悄凑渐近的蓬头乱发之影惑问,“先前似乎没看到有什么标记,你有没看见?”
“我看见了!”有乐投目望向他那边,随即惊呼道,“刚才那个鬼影在你后面!你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忙着跟它说话?”
没等我看仔细,只见信孝似亦吃了惊吓,慌溜过来,颤拿茄子乱指,悚然道:“中奖了、中奖了!真的在我后面,刚才没看清……”
“那个是村姑!”宗麟见我亦不安地拉着信雄避到他旁边,就啧一声出口,皱起眉头说道,“先前那个村姑而已!马千户没拉住链子,让她到处跑,在黑暗中似乎越发神出鬼没。你们不要让她吓到。此间阴气虽重,但也不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谓身正不怕影斜……”
正说着,忽似竟觉颈凉脊寒,咧着嘴打了个激灵。有乐投眼来觑,突有所见,悸然道:“是不是村姑,我不清楚。但那个东西又移到你后面了,不要回头噢!因为此时此刻,你脑后之影越凑越近,显得披头散发、面靥惨白,眼瞳凶厉异常,并且正在将尖尖的下巴枕在你肩头……这里看来呆不下了,不如我们赶快出去投降先,让那帮突厥人来跟鬼斗。看是谁更狠?”
“魁星踢斗的‘魁’字,拆解来看,就是鬼斗。”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惊疑不定的话声传来,隔着残墙说道,“这里气象越来越诡异了,大家别问太多。要想活命,你们应该跟着我往海边跑……”
“跟你跑?”有个破锣般的嗓声在墙壁另一隅说道,“可你关键时候总是掉链子。听说前次皇上跟你去讨伐瓦剌,你把皇上给弄丢过……”
“他刚才又弄丢了一个可疑的村姑。”有乐在墙这边说道,“掉链子依旧。”
“可不是吗?”破锣般的嗓声在墙壁另一隅说道:“我还听说先前让他出任下西洋和番都指挥,郭琰造好下西洋的番船,结果他又没去成。说是因张昭反对下西洋而作罢,此后又任撒马儿罕公使。据说因弩温答失里恐吓,逐又作罢。干什么都没坚持到底,哪似我们这班哈密卫,铁了心一直向西,历尽风霜,矢心不改,一条路走到黑……”
“你们的路到头了,”一个面颊有疤的黑须乌衣人斜伸着弯刀,从夜雾里晃身闪出,凝刃悄踞在我后面,森然道,“就要从人们视线中消失。生路从来艰难,要活下去不容易。”
我吃惊转望,只见那黑须乌衣人有一个眼窝凹空,满脸抓痕绽血,耳朵也少了半颗,面容狞恶地逼近。信孝惊茄落地,怔问:“你的脸怎么了?”
“你没看见吗?”满脸是血的黑须乌衣人狞然扫视,面颊抽搐的说道
随即触目所及,变色而呼,急朝宗麟身后挥刀劈斫。宗麟啧了一声,袍下起腿,将他踢开,转望身后,不见有何异样之影,就向有乐瞪去一眼,皱眉说道:“瞧你先前瞎掰得那样吓人,我身后哪有什么?”满脸是血的黑须乌衣人挣扎着又爬起来,拄刀撑身,惕视暗处,嘶声喝问:“刚才我还看见她在你后面,转眼又去哪里了?”
“那个村姑吗?”长利爬在他后边的墙头乱望道,“她不可能会咬人的吧?嘴上套有面笼和铁口环的,如何把你咬成这样……”
话声未落,忽然猝发痛呼,在残墙上惊挣着问道:“暗处有东西抓咬我裤腿,是什么来着?”急忙踢打之下,甩开一团蹿起乱蹦的黑影。
满脸是血的黑须乌衣人寻声撩出一刀劈向黑影跳扑之处,霎随血溅,但听有狗叫哀呜。
“谁劈了我们的狗?”残垣另隅有人惊怒交加的大叫,纷纷抬铳轰射。长利先已翻落在墙后,正缩在石桩后边察看裤腿撕破之处,满脸是血的黑须乌衣人摇摇晃晃地撞出豁垣裂口,在墙外踉跄而倒。那些举着火把的服色各异家伙里面有识得的忙唤一声,“先且打住!别乱射一气,那是易卜拉欣老爷麾下的谁来着……”
“情势越来越混乱了,”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忙趁铳声稍为停歇间隙,爬过来说道,“显然比土木堡之变的时候还糟糕!大家赶快跟我往斜坡下边走避,那里离海岸更靠近些……”
“对了,记得那谁说我家翁也在海边,”我闻言忙拉信雄跟随,说道,“咱们去寻他会合。而且先前我似乎看见那边的荒园里有些光亮移动,不知你们有没有留意到好像有人举着火把穿梭残垣夜行渐近,样子依稀有点眼熟,不知是不是那个微须骑士,大概信照也跟他在一起……”
有乐听了也点头赞同:“那还不赶快去?咱们须找到信照,顺便问问他们,有没‘上帝’的下落,印象中信照他们离‘上帝’很近,就算不那么近,也应该不远……”信雄愣问:“上帝是谁呀?”有乐啧然道:“头罩简陋便桶、裤子掉一半的那家伙!”
“裤子掉一半很了不起吗?”有个光着后股之人昂然道,“你看我甚至连裤子都没穿。是不是比你们心目中的‘上帝’更牛呢?”
我随信雄他们纷纷仰望,有乐爬得太急,差一点儿撞到那家伙挺着的肚皮,皱起脸抬头,咋着舌儿问道:“不知这个光屁股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夔东十三家的早期源头在他这里。”小珠子在我耳后悄语,“这家伙是大明王朝的掘墓人之一,就连明末名将蓟州总兵白广恩的师傅‘混天猴’也只能算是他的徒孙。西北边塞四处混出来的这帮家伙从来骄悍不为所用,经常诈降受招安,然后又大掠回陕西。绰号‘花关索’的明末另一名将襄阳总兵王光恩和他兄弟王光泰早年投奔张献忠一同起兵之前,曾师随斗垮天。而斗垮天和斗塌天这伙‘平凉战役’前后四处流窜的狠人,便是你眼前这个光着后股之人的孙儿辈。不过一般人很少知道他叫斗破天,时称‘斗圣’。湘王何腾蛟在其遗集中有提到是其艺业传人,除了湖广总督何腾蛟之外,湖广巡抚高斗枢亦以他为师门渊源。晚年的高斗枢闭门索居,门庭萧然,生活贫困,病卒于家中之前,为王光恩兄弟王光泰遗裔写下夔东十三家往事,溯及百年前尘。指出‘斗家的斗而不破,实属西北边陲离乱求存之智慧’。斗家的人很能折腾,其门下遍布各处,打来打去,传人既有当流寇也有投官军,白广恩与唐通、曹变蛟这些家伙统兵十三万,势力直至宁远,号称‘八部总兵’,极为彪悍。后来白广恩驻守山海关,与‘关宁铁骑’合流而不同污,在改朝换代乱世充分运用了斗家的斗而不破策略,游刃于各大势力之间。”
但我注意到旁边另外一个人,虽然衣衫褴褛,通过他的眼光神色,使我能感觉到不管周围有多热闹,在他心中似有一种冷清,流溢出些许把事都看破了的勘透之气。
“便因为能看破一切,”衣衫褴褛之人竟似能察知我投去的眼眸中所含何意,先自洒然微笑道,“所以与世无争。没有了强烈追求名利权位之欲,得过且过,就混到不如人意。但我不是为别人的看法而活着。”
“他是王阳明的老师。”小珠子在我耳后悄言道,“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前,明武宗正德元年,宦官刘瑾擅政,王阳明触怒刘瑾,被刘瑾派人追杀,伪装跳水自尽躲过一劫。逃脱追杀的王阳明在其师暗助之下,潜行入黔,始有‘龙场悟道’。而早在王阳明十七岁时,就在闲逛中遇见了扮成老道打坐的此位师傅,拜学其处身养生之术,留下了佳话……”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呀?”信孝拾茄忘闻,不禁从旁惑问。但听有个破锣般的嗓声从墙影暗处发出,唏嘘道,“他们跟我一起来的,言之话长,其中曲折,片刻难尽。眼下咱们还是先顾着跑路罢,逃命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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