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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列甲州四名臣之首的马场信春,在长筱之战为保护胜赖安全撤退,孤身率军殿后,最终英勇战死。
信春亦称信房,出身于信玄本家支流。消灭伊豆守马场虎贞后,继承了马场家,改名为马场信房,又称马场信春。侍奉了我们家信虎、信玄、胜赖三代。无论智勇都在众家臣中出类拔萃,是甲州二十四将中最闪亮的一员。在四十余年的征战中,未负一伤,被称为“不死的鬼美浓”。不同于其他猛将,信房在战场上的冷静令人佩服。在侵攻骏河的今川氏时,信房就曾将财宝投入火中劝谏信玄取消对士兵下达的掠夺令。信玄死后,年轻气盛的胜赖不再重用信房等身经百战的老将。天正三年五月,与信长、家康联军对峙于长筱城外的设乐原。战前会议上,信春以“一战无用”进谏胜赖,坚决反对决战。但是胜赖不听劝告,结果被信长的火枪队大败。信房见情形危急,劝胜赖撤退,自己担任了殿后的任务。为保护胜赖,信房以寡兵对追兵采取自杀般的突袭,壮烈战死。以鲜血涂写了我们家这场惨烈的悲剧中最激烈而无奈的一幕。
或许有很多人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信玄经常赐姓氏给重臣?这是由于他父亲信虎晚年常常跟重臣吵架,一喝醉酒就对进谏的家臣看不顺眼,常常演出诛杀重臣的惨剧。所以在当时,很多“甲斐名族”都已经没人可以继承,像信春所继承的马场一家就是这种情形。事实上,甲州四名臣中,除了昌信继承的高坂家族是因私通“越后之龙”而被信玄所灭,另外三个也都是“前一代主人被信虎砍掉”。而为了收揽人心,信玄特别替这些家族立嗣,藉此告诉大家:“我跟爸爸真的不一样。”
永禄二年,信春成为一百二十骑的侍大将,正式成为信玄家的栋梁重臣之一。四年后原虎胤生病过世,当时信玄希望:“你能够成为像鬼美浓一样杰出的武将。”他所说的“鬼美浓”是麾下一位出名的豪杰原虎胤。信玄将原虎胤生前的官位“美浓守”赐给信春,同时让他拜领自己名字中的“信”字,至此,信春终于正式改名为“马场美浓守信春”。
翌年秋天,信春成为信州牧岛城的城主。虽说是“城主”,他的状况跟另一位“城主”高坂昌信完全不同,据说昌信平时必须一直呆在海津城里头,一直到冬天才能自由活动,因为下雪可以封住“越后之龙”景虎的活动。但是信春却能常常带着大约五十骑的精锐随侍在信玄身边,不论冬夏,只要打仗,就会看到信春赶去当先锋,而此时城主去打仗的牧岛城就变成了高坂昌信的代管城池之一。所以昌信经常被称为“信浓、小诸诸城城代”,也就是说:只要那个城的城主不在家、或者是根本没有城主,昌信就得代为管理。由于信春的地位特殊,所以昌信在留下的着述中写有“马场美浓守大人总是陪在御馆公身边”这些微酸的话语,所谓“御馆公”就是他心爱的主公信玄。
永禄十一年,信玄侵入骏河,驱逐了今川家族的势力。当时信玄特别下令要“进今川家的居馆把他们搜集的宝物拿出来”,用意当然就是为了怕一放火下去,一堆宝物就这样玉石俱焚。但是当时打先锋的信春一听到来者的传令,随即说出了这样的话:“就算是主公的命令,我也不能服从,责任我会负。要是我们现在把今川家的财宝运出去,人家就会说我们是为了财宝来打这场仗的。”结果信春就把那堆士兵抢救出来的宝物再度丢回火里。其实信玄已然手头吃紧,本意也是要顺便掠夺一把。然而后来信玄听到了信春的这席话,他的反应是:“美浓说得对,真不愧是比我大七岁的人,考虑得就是比我周全。”信春比信玄年长约莫六岁,不知道为什么会说信春比信玄大七岁?不过这个出名的逸话也多多少少说明了信春的性格属于择善固执的人物。但也因为这种择善固执,最后让信春的人生以悲剧收场。
信玄死后,信春身为托孤重臣之一,却被卷入了这个家族严重的内斗之中。由于有些老臣认为胜赖似非信玄的正统继承人,传闻信玄的正统继承人应该是胜赖之子信胜。加上胜赖的侧近跟老臣派多所摩擦,后果就是两败俱伤。而信春就因为两边的激烈倾轧,最后也被外放出去当城主。
在长筱之战的时候,老臣们多半主张要胜赖“立刻退兵”,而信春则认为可以“诱敌深入信浓,然后再一举歼灭”,但不论是那个意见,胜赖都没有采用,甚至还出言讽刺山县昌景“贪生怕死”,最后在大家“都不贪生怕死”的情形下,甲州军面对清洲同盟联军的三千挺火枪夹攻,遭受了一场毁灭般的轰击。在前锋几乎溃灭的状况之下,胜赖只能撤退。信春带着部下殿后,他知道如果只是呆呆的冲锋,一定会被清洲三河联军的火枪扫成蜂窝,所以信春下令全军迂回前进,让火枪不易瞄准。在信春的进攻下,清洲三河联军遭受相当严重的打击。在设乐原之战中,战死的清洲三河联军据说几乎都是死在这场他殿后的激战。但是以一两千人对付敌方的三万大军,信春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活着离开。最后信春在竭力战斗后不幸战死,享年六十一岁。
对于信春的死,连清洲方面的记载都认为他的殿后战“所立的功劳实在是无话可说”,而对胜赖来说,这场悲惨的败仗更是造成这个家族后来急速崩坏的原因之一。但是对信春而言,这却是他所期待的结果。
有人认为,在长筱大战前,信长授意佐久间信盛向胜赖伪叛诈降,当时信春一直以为佐久间是真的想背叛信长,所以才会那么轻忽了清洲三河联军火枪阵的威力。佐久间当日也有参战,如果阵前倒戈,清洲三河联军的阵势就会出现一个大洞,不用说进攻,连逃都来不及。
传闻由于信春的误判,造成我们家绝大部分名将战死,自责的信春当然无意偷生。不论这是不是事实,信春、内藤昌丰、昌景、甚至是死在病床上的高坂昌信,在信玄死后,眼见胜赖身边的侧近容不下自己的意见,家势江河日下,这群重臣多多少少都在寻找自己的出路。但对他们这些老将而言,背叛主君是最大的污名。而且对他们来说,心目中的主君并非眼前的胜赖,而是死去的信玄。为了报答信玄的知遇厚恩,他们都非得保护家族不可。最后昌丰、昌景跟信春都选择战死,而昌信则是为胜赖鞠躬尽瘁、活活累死自己,明明都是希望家业能够变得更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或许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身为信玄的托孤宿将之一,信春的最后一战可以说是真正让清洲同盟联军见识到甲州武者的真正骨气。即使胜赖那些近臣,也愿陪胜赖战斗到最后一息。不论是信玄留下的老臣派,还是胜赖宠近的信浓派,大家生前斗来斗去,死时却都一样前赴后继,并不苟且偷生。
我还记得信春也跟着幸隆公他们陪信玄剃光头,在庭院里被一班老同僚围观取笑玩闹,大家一起嘻哈逗乐的场景。印象中这是我们家曾经热闹欢乐的时候,哪像后来逐年冷清、庭前凋敝,唯见眼睛没神的胜赖落寞自坐的光景?
“我忘记带‘扇鼻纸’了,你们谁递一张过来搽搽脸……”眼神疯狂之人伸手过来,猛地打断我的回想,大声说道,“信安这家伙不知在念什么经,连说带唱,对着我的脸乱喷口水。真受不了他!而且你看他罩着一件不合身的宽松法袍跳大神,还跳得那么兴高采烈,花样动作很多。随着兴之所至,不时露出后股,里面其实什么都没穿……”
众人纷纷递上“扇鼻纸”,眼神疯狂家伙随手抽了一张,自去揩拭脸面。秀吉高兴地转顾道:“你们瞧,主公挑的是我所呈之擦鼻纸,可见……”光秀抢先取纸伸递最前,眼见所呈之纸却仍在手上,怔立一旁,不由郁闷道:“可见什么可见?主公随手拿一张揩鼻纸而已,有何大惊小怪……”随即悻悻而退,到藤孝之畔长吁短叹,难掩悒郁地摇头说道:“我抢先呈纸,主公却视而不见。唉,我又忧郁了……”
眼神疯狂家伙擦拭毕,随手将用过的纸折起来塞给光秀手里,光秀不由一怔,纳闷道:“主公,这是何意……”眼神疯狂家伙忙着去看信安和祝师宛他们耍剑喷火,头没转的说道:“我看你满额有汗,你也拿去擦擦脸。”光秀顿时感激涕零,连忙拜谢道:“主公百忙之中还惦记臣下之额有汗,竟与臣分享这张你用过的擦鼻纸,得蒙如此厚爱,臣实属三生有幸……”
我蹙眉正瞅着,有乐挤过来拉我,说道:“祝师宛放大招了!快随我去近些看他舞剑喷火……”藤孝抬扇掩嘴,低笑道:“耍剑喷火,这不是中原道士经常用在法事上的伎俩吗?”
“管他哪里的伎俩,花招多多,使人眼花缭乱,就是好看!”有乐见我没怎么愿意动弹,用力拽道,“快来看!别站在那边被人挡住,就看不清楚了。你瞧祝师宛挥剑飞转之际,口中再吐三味真火,多么精彩!”
众人纷向宗庙祠堂前庭挤近聚观,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袍袂飘晃,跃身立于一幅檐梁垂落的巨大“剑”字前边,踏上石阶,仰面高声啸问:“蓬莱山,在何处?”
随着一众褐袍术士神神秘秘地冒出来齐声吟哦以应:“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庭外许多人也皆纷纷跟着咏唱:“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有乐低声在我耳边说道:“这一出是我哥硬要他们这样添加进去的。自从那年他去清水寺后边看见你师傅的草庐堂前挂有‘茶仙’卢仝这些诗句的布幅,他就记下来,一直念念不忘……”
我也念念不忘。霎时脑帘里又晃现出昔日学艺之时,香炉飘烟袅袅,面色沉鸷的久秀大人垂首良久,突问:“织田信长是什么样的人?”
“雄杰,”一如禅师调抹毕,奉茶以敬,说道,“眼光高远,且具不世出之才略。百年,或千年难得一遇,甚或纵使千年万年也未必能让你遇得上这种人。”
久秀大人接茶茗思片刻,又问:“他意在何为?”
一如禅师摇头,沉吟道:“或许天龙寺的周悦首座比我了解更多。毕竟周悦与其师林秀贞交往,或许你应该去问周悦。”
“我很想知道,”久秀大人垂目看盏,似自困惑,不觉端茶碗而忘饮,喃喃低语般说道,“他是要恢复清朗天下,还是要将这水搅得更浑?不论他想干什么,这个人还太年轻。年轻就会看不透世情与人心。尤其人心最难看透,它变化无定,翻覆风雨。人心里的风风雨雨,我看了许多年,还是淋一身湿。将来他会知道,除非他也能有机会像我一样活着慢慢变老,让岁月教他做人。”
说着,他忽然搁碗,拔剑在握,凝目而视,沉声说道:“不过我看他就像一把很锋利的剑。年轻人随意妄为,锋芒毕露,却也容易折断。”
“你不要试图折断信长这支利剑,”一如禅师伸按其握剑之手,加以劝告。“当心你自己反而先受其伤。想伤害他的那些人,渐渐变少,甚至快要不存在了。以我对他的观察,这个年轻人就像一团火光,或许他本身能发出你未必能轻易觉察到的亮光,他总能吸引一大帮年轻人和那些怀有理想、热情不死心的人从四面八方投奔而来,追随他一起战天斗地。这帮人天不怕、地不怕,跟着这束光走到今天,你以为他们凭什么熬过那些艰难岁月、苦苦撑下来靠的是什么?”
这时我又听到久秀大人曾经在山间亭子里弹琴吟唱的那首诗歌。记得这也是茶仙之作,名为月蚀诗。随着德大寺实久拉起的琴韵,以及万里小路充房的小鼓轻敲应和,哪吒头的小姑娘阿振领着一排女童在宗祠的廊下齐声咏唱:“东海出明月,清明照毫发。朱弦初罢弹,金兔正奇绝。三五与二八,此时光满时。颇奈虾蟆儿,吞我芳桂枝。”
有乐在旁见我投眸愣望,就凑近低言道:“这首诗歌是我让信包添加进去的,那时我们在清水寺后边听到小孩儿们一路走一路唱,还以为是儿歌来着。”名叫三丸儿的小女孩被阿振牵手拉出列,怯生生地稚声唱道:“我爱明镜洁,尔乃痕翳之。尔且无六翮,焉得升天涯。方寸有白刃,无由扬清辉。如何万里光,遭尔小物欺。却吐天汉中,良久素魄微。日月尚如此,人情良可知。”
闻听歌声恍如依昔,我不由困惑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总觉得好像刚刚还在那边……”
有乐会错了意,先自笑道:“你又迷糊了吗?先前我们在后园的树荫下喝着茶聊天,看吉继跟那谁下棋,差一点儿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好多人跑来催我们快到宗祠这边,说我哥哥们已经等半天了。”
我闻言微抿笑涡,瞥他一眼,问道:“下棋那是谁啊?看起来很不一般的样子……”
“那谁,”有乐张望道,“前边的那家伙吗?他名叫可近,岐阜人。他家由于支持赖武而被赖艺一派排挤,被迫迁居近江金森村,因此以金森为家姓。十八岁就离开金森村前往尾张出仕我父亲信秀公,我爸爸去世后他转而侍奉我那位当家哥哥。改名长近,战功赫赫,老早就升任正四位下、兵部卿。最近听说我哥要奏请朝廷授予金森长近从四位兵部大辅的官位。他同时也是着名的文人,且爱茶艺,背后对你从来赞不绝口,不过有些人把他也算入利休十哲,这让我很不爽。千家为什么把谁都拉进去当门下,偏偏总爱漏掉我呢?”
“是他吗?”我伸着头顾望道,“不像吧?”
“还能有谁?”有乐啧然道,“他旁边那个是津田盛月,也是我们家一族。父亲是刑部大辅,祖父好像是我的叔父信次。儿子有信任、信成。女儿是忠辰之妻。盛月也爱下棋,自从出仕于我那位当家哥哥,帮助我哥统一尾张。在我哥与织田信友的战斗中,亦即‘萱津之战’杀死坂井家的五郎,立下战功。又在我哥与另一位兄弟信行亦即信胜的战斗,又名稻生之战中,杀死权六手下的镰田勘之丞。因为这些功绩而成为黑母衣众之一。后来我哥派他担任将军义昭的守备,他也认识你那老家翁的,还和你爸爸交好,平日没事就一起下棋。你看看,你来我们家就像回自己的地方差不多,不少人都是你父亲和家翁那边的故交老友,就连我哥也属于老相识……对了,一直想问,你以前啥时候背着我跟他去逛街吃过京都的零食呀?”
“有吗?”我抿含微笑道,“一时不记得了。你哥旁边多了两个光头是谁呀?先前没见过好像是……”
“你别抵赖不认,”有乐啧出一声,随即也称讶,“咦?林利玄怎么也来看热闹了……你看见他没有?五人环绕身边那个,此即鹿盐利玄,他是唯一能与一世本因坊算砂抗争的一流棋士。本名又叫林利贤,身为棋坛大家,听说我哥让他获享五十石俸禄,由五人侍奉。跟在后面那几个似是林家同门子弟林世美和林世荣。后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阿野,也是林家同族的棋士,据闻其乃饮中女豪,酒量不让须眉。有一次阿野与男棋士们斗酒大获全胜,不料在回家路上酒力发作,踉跄而行,重重地扑跌了一交,竟撞掉六颗牙。”
我问:“那两个光头是谁呀?”
“光头吗?”有乐张望而笑,“他们是和尚。文文静静那个便是一世名人,创始本因坊家的年轻国手日海和尚。有时候对于所谓天才的说法是不能否认的。日海凭着绝顶聪明,从少年时代便在禅学上有着颇深的造诣,与此同时,围棋方面的修为也取得一日千里的进境,在日海二十岁时,便已成为公认的围棋第一国手,我哥身为天下诸侯中的风云儿,其实他也是酷爱弈棋且颇有心得之人,但与日海对局时受五子仍不是对手。出于钦佩,我哥称日海为棋界第一位‘名人’。此后,名人这一头衔便成为围棋界最强棋士的称号。”
我惊讶道:“你哥也会下棋,我想不到噢!”
“跟我们比,他虽厉害,然而跟高手比,他也是‘棋屎’一枚……”有乐笑道,“尤其是他的好棋友本因坊家的开山祖师算砂。这位伟大棋士童年时家庭相当贫困,因此和许多穷人家的小孩子一样自幼出家,法名寂光寺日海。他表面上平静如镜,却每次一见到我哥就情不自禁地脸泛红潮,眼光变热,他在我哥身边的样子就跟你见到我哥那样,只差没跟你一样流口水。”
“有吗?”我听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抬手轻轻捶他一拳,随即自揩嘴边,低头看了看,啧然道,“哪有?”
当时谁也没想到,时隔不久之后的那一年,信长在与另一位诸侯毛利家族的雄主辉元开战之际,轻骑简从,行至本能寺,为调剂心情,邀请日海和当时另一位棋道高手鹿盐利玄前来对局。弈至中盘时,竟下出了棋盘出现三个劫的局面,当一方在其中一处提出劫时,另两处便成为对手的劫材,而因为三劫都关系到整盘棋势,谁也没法粘劫中断劫争,棋局只得以无胜负告终。
这盘棋诡异的终局似乎暗示着紧随其后重大变故的发生。就在三劫之局的当天夜里,发生着名的本能寺之变。“三劫局乃不祥之兆”的说法,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京畿惊变的“三日天下”其实不止三天,而是十二天的风雨飘摇。在这些天里,日海召集僧众举行盛大佛事,大张旗鼓地为信长父子祈求冥福。时人皆认为日海此举危险,日海却不加理会。在那次佛事上有一位蒙面武士前来烧香,据说此人就是光秀的女婿秀满,亦即心腹谋臣明智光春,相传他曾跃马跨越琵琶湖。
秀满上香磕拜之际,群僧哑然,只闻轻声啜泣。主持这场法事的日海泪流满面,其之动容,平生仅有此一次。
命运之轮无情地不停转动着,在战乱的年代没有人能够预知自己明日的荣辱和生死。背叛了信长的人,紧跟着便在与信长遗臣秀吉的对决中败北,遭到愤怒的秀吉猴急地率军从辉元交战前线返师猛攻,以高山重友打出的十字幡阵为先锋,战鼓响遍天王山。秀吉、恒兴、信孝、长秀、清秀各路人马纷纷杀入战场,这场讨逆之战不出一天即决胜负。又过了数年,秀吉最终得到了天下,成为太阁,改姓丰臣。战国时代的纷争也终于进入了尾声。
秀吉与信长一样也是好棋之人,在弈棋之道上更是寂光寺日海的弟子。掌握了天下权势的丰臣秀吉,为日海设立了名人棋所,领朝廷俸禄,棋士以弈棋为职业的历史,似是从此时真正开始的,而寂光寺日海也正式改名为本因坊算砂,建立了辉煌的本因坊一门。
“日海这种爱寂静的人没想到也会被我哥拉来一同观看神棍表演,”闻听信照玩着青蛙在旁取笑,藤孝忍不住抬扇掩嘴,低言道,“年轻人怎么回事呀?祭祀宗社,其实是表示子孙后代不忘本,传承先辈之精神,沿续祖宗风俗而已,跟那些装神弄鬼之类行径完全不是一回事。祭祀的地方历来称为宗社、宗祠,更大一点的叫做神社或神宫,专司管事之人称为祠官、祠掌等。祝师宛是热田社的祠官,不是什么神棍。你祖上也不是神棍。他在你们村庄当剑神社的祠官,棍在哪里?”
“那不就有根棍?”长利伸头往祝师宛身后巨幅“剑”字挂布遮挡之处窥望,忽咦一声,指着问道,“本来不是应该有把剑供奉在龛前吗?怎么会变成一根棍子搁那儿……”
“剑去哪里啦?”没等有乐他们纷伸脑袋看清楚,秀吉打着“暂停”的手势,走出来招呼道,“难得这许多人有机会同框,大家快过来合个相!友闲,麻烦你和贞清让小姓们赶快往‘剑’字前面摆好椅子,咦……那个谁找回来了没有?就是扑什么西施哭那家伙!”
“啊,又合相呀?”我也被拉过来,和有乐他们家的小孩子们一起蹲在那排椅子前边。友闲拉人排列站位,边安排边说道,“这地方‘合相’好过河岸那边,你看恰有台阶可依次站人,身形矮的去站后面高的地方,身形高自己的站下来,不要愣看。那排椅子你们不要乱去坐,留给主公、权六、夕庵他们的……请贵客们也过来坐。咦,宗麟回来没有?”
后来我发现秀吉每逢这类聚会,总爱张罗着拉人一起“合相”,奇怪的是每一次“同框”,就会有一个长得像徐锦江的人也混在其间。不知道秀吉有没发现这个有趣的情况?
我含吮着食指兀自愣看,旁边有个人凑过来轻手往肩后拍我一下,随即塞一张纸条儿给我,俯近耳边吃吃的笑道:“等会儿合完相,想玩就去高次那边找我。”
鼻际闻到似曾相识的香气,我想起秀吉朋友盖的“迎宾楼”中那段邂逅。未待看清,那人转身就溜了。随着秀吉殷勤召唤,众人纷纷聚拢而近。高矮参差许多人影凑合到一起,齐摆出气宇轩昂的姿态,或立或坐,排在祠堂前庭集体发呆。我蹲于最前面正自乱望,五德那只小狗钻出花圃,也跑过来一起蹲在目光疯狂之人膝下。
“为什么那个长得像徐锦江的人又在里面?”几个小姓在金发画师旁边纳闷地指指戳戳道,“他是谁来着?怎么每次‘集体合相’都有他在内?”
“谁呀?”友闲让贞清端来一篮折扇,闻言转头愕觑,随即又忙着分发道,“谁没扇子在手,就自己过来拿,一人领一支,不要拿多了。扇骨上贴有‘相乐郡精华町风神坊奉赠鹿岛神宫与香取神宫’之类精美标签,显示此扇出自京都‘风神坊’我朋友家中手艺作坊所制,今天免费赠送给你们拿着陪主公合相,以后想买更多就找我要。大家记住它的招牌‘风神坊’啊!”
“友闲毕竟是町人出身,从来伶俐,为商家拉生意见缝插针,‘广而告之’的伎俩无所不在呀!”藤孝摇头自笑,接扇打开,吟念上边所题的诗句,“每从醉里忘此世,还就吟时认故我。”
一个高鼻深目的黑袍家伙撑着手杖说道:“大家坐好就别再乱动了。我给你们另换了一位速绘师,虽然也是金发,这位画工更好,曾为教堂做过群像绘画。你们看看他这幅同样名为‘最后的晚餐’之作就显露了不同的手法,画中每人皆有各自微妙的情态是不是?”
秀吉插话道:“倘如叫达芬奇来画我们就好了。可惜他早就已经‘挂’啦……”
“那他可能会将我们画成一个个鸡蛋集中摆在那里,”有乐笑道,“或者把我们许多人合成一个大鸡蛋画来逗你玩。”
“范礼安!”眼神疯狂家伙顾不上摆姿势,冲那撑手杖的黑袍之人高兴地招呼道,“老朋友,你也来了?快过来一起坐……”
黑袍之人上前拜见道:“我日前离开有马郡,刚从九州那边返回,听说你们带宗麟一起玩,结果宗麟被你们玩丢了,我急忙赶来乡下打听,有下落了没?”眼疯之人冷哼道:“别担心,他的主自会保佑他没事。除非连你们自己也不信天上有主。”秀吉在旁贼忒嘻嘻道:“还在找。放心好了,他飞不上天。最多是被风吹去海上,可能遇到你们来来往往的番船,虽然他也信耶稣,但由于他语言不通,或许会被哪一国的水手捞上船当做奴隶拉去加勒比海那边卖给人干苦工,挥汗种香蕉。此后他当然要从种植园跑出来,却又撞上海盗,再次由于语言不通而被拐,最终流落拿骚那边,沦为海盗的一员也说不定……”
趁眼疯之人忙着拉高鼻深目的黑袍家伙寒喧的间隙,有乐向我笑觑道:“你见过范礼安带来的那个黑人没有?他成为我哥身边的武士了……”
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的黑人武士弥助,属于信长的一位家臣。他从前是传教士范礼安的奴隶,听说出生在莫桑比克岛,是马库阿族人。不知范礼安究竟是在途经莫桑比克时掠夺了他,还是在途经英属印度时买下了他,范礼安带着这个黑人奴隶参见信长。清洲人描述说:“自切支丹国而来之黑坊主参见。”并形容此人年龄为二十六七岁,拥有“十人的刚力”、“牛一般黑的身体”。信长立即对此人产生了极大兴趣,认为他身体的黑色似是染上去,于是脱掉了他的衣服并拿水用力擦洗,但未能擦去。于是信长方才相信黑肤是天生就有的。
在信长的强烈要求下,范礼安作出让步,同意将这个黑奴卖给信长。信长将这名黑奴取名“弥助”,亲自为其解除奴隶身份,给予他武士的地位,让他成为自己的贴身侍卫。
“别扯那么多,大家认真合相。”眼疯之人唰的打开折扇,众人也跟着一齐展扇而摇。头上突然纷纷扬扬地飘落花瓣,馨香弥漫满堂,沁迷欲醉。闻听身后有些家伙闷哼着晕头晃倒,眼疯之人满头花瓣地睥睨道,“又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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