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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大风呼啸,满城狼藉。

司马德克走出房门翻身上马,行到街上没多久便知晓到一件事情……原来昨夜到现在一夜大风,许多城外城内的军营房舍不敢说都被吹坏,但损失却是普遍的,于是禁军各处的中层军官都在往城外南侧的备身府(禁军指挥管理部门)索要物资和抚恤。

知晓消息后,其人毫不犹豫,立即更改了计划,乃是一面去通知司马进达,一面亲自将太医正张康接过来,二人稍作商议,便干脆出城往城南备身府而来。

到了地方,得到消息的司马进达已经抢先一步进入备身府,这位八达中的老七,本就是禁军总参军,正经在这里办公,又是司马氏这一代的最得力者,背后是整个司马氏家族,在整个禁军体系排序极高,是公认的江都牌面人物。

故此,其人来到这里,便立即越权接收了物资与抚恤工作,却不着急解决具体问题,只是将几百中层军官密密麻麻聚拢在备身府内那几乎可以做校场的围栏大院中,而且按照序列排好,自己也坐在那里,顶着大风拿着炭笔做损失记录。

正写着呢,忽然间,司马德克就好像长了透视眼睛一般,直接引张康穿过偌大的备身府各处,来到此间。

司马德克是正经的虎贲大将军,军中阶级法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立即起身相迎。

不待行礼,司马德克便几步走到司马进达身侧朝众人摆手:“诸位兄弟,今早我本来去宫中做事,结果迎上了太医正张太医,他天一亮就从宫中逃回来,与我说了一件天大的事……”

“什么事不能等等?”下面刚要嘈杂起来,坐在那里的司马进达便冷漠驳斥,好像是对对方越过自己说法不满一样。“司马虎贲,我们这里在说骁士的衣行住食呢!”

“还衣行住食。”两位司马之间的摩擦促成了大院内的安静空档,但出乎意料,司马德克几个字后居然卡了下壳……不是他忘了词,而是他晓得,这话从这里开始就没有回头了……不过,他终于还是咬牙说了出来。“按照张太医的说法,东都禁军,怕是连性命都要无了!”

下面彻底喧哗,还是司马进达站起身来,拿着刀鞘拍打柱子,这才止住了喧哗,满院子军官也都重新坐了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不要危言耸听。”司马进达继续呵斥,却转向了张康。“张太医,你来说。”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但……但确实是真的,昨晚上,我去给圣人按摩,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毒药能毒死几万人?”张康匆匆来言。

毒死几万人,东都禁军性命,众人如何不惊?

故此,话刚说到一半,便再度引发混乱,逼的司马进达使用上了真气呼喊下令,并引来备身府自家的甲士整顿秩序。

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这一次,不知道是众人都有了猜度还是周围围满了全副武装的甲士,反而持续冷静下来等对方说完。

“我那时还不懂,只说毒药自然有的,但哪有砍头容易?圣人就说,若能砍头何必毒药?得不漏风声才可。”张康赶紧努力再言,而这個时候南风呼啸,司马德克也施展出真气,却是替这位太医正隔绝了侧方刮来的乱风。“我这个时候便已经被吓到,赶紧敷衍,说若是这般,须防着毒药气味泄露,然后最好一起服用……最好是用酒水遮掩。圣人便说……”

“便说什么?”司马进达复又来催促。

“便说只要中毒,失了力气就行,还有江东兵马可用呢,然后又问我,毒药对修行者可能用?”张康继续来言。“我说一般毒药对长生真气稍微弱了些,其余都可用,圣人便说可行,然后催促我速速准备,近日就要用,省的日久生乱……我回去后左思右想,实在是觉得不能做这种事情,便一早逃出来,却遇到了虎贲大将军。”

话音刚落,司马德克便扬声来言,做了总结:“诸位兄弟,陛下分明是想去江宁久住,不回东都,又见东都骁锐个个思乡,隔三差五便要出事,这次因为吐万老将军要走,更是难忍,所以干脆一并毒死东都人,好自家往江宁自在!”

这下子,原本被控制住的局面彻底失控。

愤恨者,懊丧者,哭泣者,喝骂者都有。

坦诚说,这个谣言有点低端,但架不住队将这一层的军官本来就文化水平低,甚至可以更低……因为修行本身,尤其是正脉修行的确是个辛苦活,每日打熬身体来冲正脉的就没几个能坚持看书的……故此,一时间许多人居然真的信了,继而群情激奋。

可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所有人都信,一定有精细人、有有经验的人对这个下毒的说法感到疑惑,因为从操作性上来说太离谱了。

只不过,如果是精细人的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总参军司马进达和虎贲将军司马德克这两位并不同族司马的一唱一和呢?这件事,要么是真的,要么是大人物有决断。

而且更重要的是,圣人想去江宁难道不是真的?不许大家回家不是真的吗?

谁不想回家呢?

所以,群情激奋中,并非无人站起来说这是谣言,但却完全被控诉声淹没。

传完谣言,两位司马对视一眼,司马德克居然直接带着张康走了,而司马进达负着手,看着场内乱成一团,却也在随后放开了维持秩序的甲士,放任这些中层军官在备身府内散开。

混乱中,谣言大面积传播开来,其中,不是没有人带着别样心思回军营,或者干脆想着入城。

然而,回到军营的人很快发现,谣言好像乘风而来,整个军营全都被谣言裹住……基层士卒对这种谣言更加没有辨别能力,而更高级别的军官不是不懂,恰恰相反,这个谣言在高级军官那里根本没有多少可信度,可面对着全军的压力,高级军官们也都感到无力,甚至不敢反驳;至于尝试去江都城内的人,也很快发现一个问题,城门各处说是得到军令,有的说是有人听信谣言,起了逆心,还有的说是有人勾连吐万长论,总之故意趁着大风入城纵火,故此各处城门全都封锁,严禁出入。

这使得大部分想表达些什么的军士更加愤怒,少部分想联络询问的人则陷入到惶恐与无奈之中。

没错,叛乱集团的第一步是传播谣言,广泛传播谣言,以酝酿气氛;第二步就是自外向内依次开始封锁城门,隔绝消息、控制交通。

尤其是第二步,正体现出了这个叛乱集团的根本底气……江都城的城防,是睿国公司马化达控制的,自然也是司马进达可以直接下令的;而宫城的城防,正是掌管金吾卫的司马德克控制的。

他们想要封禁城门,根本就是顺理成章。

“大将军,现在要封闭宫门吗?”司马德克进入宫城,目送太医正张康往大内去,刚要自行其是,迎面便有直属金吾卫中郎将元礼正从门楼上下来然后低声询问。“我听他们说,事情顺利的不得了。”

“不行,现在封闭宫门会打草惊蛇。”司马德克正色提醒道。“不要管别处,你的任务不变,从现在开始,如果有可疑人物想入宫告发,你就拦下来,等到晚上的时候,确保北面的玄武黑门不落锁……其余暂时不管。”

元礼正立即颔首。

而司马德克便却兀自离去,转向了宫城一侧。

且说,江都城是大魏五都之一,城内有宫城,宫城坐北朝南偏西,两侧偏北又有分城,其中东北是仓城,也就是当年张行等人发现粮食亏空的地方,里面装的是粮食、布匹、财帛、家具、车辆等死物;而西北面则是马厩与武库。

司马德克此行,正是要做第三步,也就是拿走御马和兵甲。

这不光是为了进一步完成自家武备,也是为了解除皇帝最后成建制的反抗能力和大队逃亡能力。

这一步非常敏感,因为皇帝就在宫内,牛督公也在宫内,只不过,司马德克身为执掌金吾卫的虎贲将军,只要不惊动皇帝,理论上也是没有问题的。

唯独事情顺利了一个上午,终于还是发生了意外。

“御马如何能动,这是要转到何处?”马牵到一半,忽然一名装束比较得体的内侍带着几人转到马厩这边,然后匆匆询问。“司马虎贲,你怎么亲自到此?”

军士们有些紧张,这些司马德克的心腹部下当然知道是要造反。

倒是司马德克显得从容:“赵副监,这不关你衣帽局的事情,前面不是吐万长论造反嘛,朝廷要发禁军支援来总管,我请了旨意,刚刚跟牛督公也打了招呼,要将御马转到备身府去。”

那人登时讶然:“我昨日新任了御马督监,且刚刚从牛督公那里来,未……”

话说到后来,音量已经微弱到消失在风声中了,人也面色煞白。

“杀了他们。”司马德克有些无奈,挥手下令。

甲士们蜂拥而上,只能将几名内侍匆匆斩杀于马厩之下,然后按照军令,将尸首弃于马厩之中,留下一队军士封锁看管,然后依旧将战马兵刃带走。

还没到中午,就已经见了血。

平心而论,这让原本显得从容的反叛集团稍微有了一些紧张。

而接下来,是第四步。

御马与军械被带出来以后,司马德克立即转向城南,却并非是直接进入备身府,而是来到备身府更南面一点的真火观,这里已经到大江边上了,彼处司马进达和赵行密也已经带着许多人在观外大江滩上等他……非只如此,南风之中,聚集而来的军吏还在增加。

没错,第四步就是集合部众,确定最后发动的总军事力量。

然而……

“人来的有点多。”赵行密低声解释的时候不免有些恍惚。“备身府散开后,我等了一个时辰,然后才找人说想做大事的下午都来真火观,结果估计城外的一半军吏都跟我来了。”

旁边司马进达面色也有些潮红。

司马德克转身来看,也一时无语,却还是努力振作点头:“这是好事。”

司马进达与赵行密也只能点头,然后一起努嘴示意。

见此形状,司马德克咬咬牙,便自行往前走去,乃是跳上临时堆砌的木台,拿掉头盔,先放出真气,然后借着江上吹来的南风做出了准备阶段最后的宣告:

“诸位!我是虎贲将军司马德克,我问你们,想不想回家?!”

下方没有想象中的一呼百应,而是在风中继续着之前的嘈杂,赵行密此时凑到了下方军官军吏群中,赶紧呼喊回应,周围却还是嘈杂如故。

这个场景不只是让司马德克心中惊慌,司马进达本来没有登台,此时毫不犹豫,也随之跃上,然后也运动真气大声来问:“虎贲将军问伱们呢,你们想不想回家?”

这一次,下方安静了下来,但还是没有人回答。

司马德克几乎沮丧,但他如何不晓得,就凭今天已经做过的事情,如果不能鼓动起来这些人,他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马上骑着御马,孤身逃窜。

正恍惚中呢,司马进达在旁,几乎咬牙切齿再度来问:“想不想回家?!”

片刻的恍惚后,忽然间,下方山呼海啸一般,数百名中层军吏大呼回应,声音嘈杂混乱,没有半点齐整,却音形一致,赫然都只是一个字:

“想!想!!想!!!”

台上的司马德克和下面的赵行密几乎瘫软,复又醒悟,原来只是人心波动,加上大风呼啸,众人反应慢了半拍而已。

好不容易等人安静下来,司马进达继续在上方言语:“我也想,可是圣人不许我们回去!所以必须要做大事!”

这一次没有山呼海啸,而是气喘吁吁,而且众人的喘息声是如此之重,以至于很难分辨现场的杂音是呼吸还是与呼啸的南风。

而司马德克终于在司马进达的目视下,重新鼓起勇气,说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话:“诸位,我已经跟睿国公商议好了,天黑之后,你们愿意来的,就带兵到城西找我汇合,然后我来指挥,等到今夜三更就发动,到时候再由睿国公去劝谏圣人,最后咱们一起护送陛下回东都,好不好?!”

听到这话,下方再也抑制不住,又是杂乱的呼喊声趋向一致,赫然正是一声:“好!好!!好!!!”

白日计划中理论上最难的一步,居然如此顺利,顺利到在场三人几乎难以相信。

不过,错愕之后就是振奋,而振奋之后就是迷茫。

要知道,他们本以为下午会花掉许多时间才把人聚集起来,然后又要辩论,又要铲除掉动摇分子,才可能彻底组建成这个军事叛乱主体,估计折腾完,也就是傍晚了,大家直接回去带兵汇合,在城西集结起来,必然已经三更。

然而,谁能想到,三句话……三句话就让数万东都禁军交出了性命呢?

那么接下来该干什么?

解散?

等天黑?!

是不是有点仓促?

这不像是干大事的样子啊?

在场三位叛乱集团的核心骨干各自都有些迷茫。

“能成吗?”

就在这时候,风声与振奋的喧哗声中,赵行密忽然听到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很明显,不管群情如何激愤,还是有人本能对这件事感到畏惧的。

而得此声音,赵行密忽然意识到该做个什么了,其人毫不犹豫,扬声来喊上面的两人:“司马虎贲!此事吉凶如何?真火观在后面,要不要祭祀一下赤帝娘娘,询问一下吉凶?”

上面两人只是紧张,又不是傻子,一下子醒悟过来,当然知道这时候怎么打发这阵前时间,司马德克立即赞同了这个建议,同时司马进达也赶紧让心腹提前入观,招呼那些女观做“准备”。

而很快,就有早就被吓懵的女观出来,告知了仪式方略——很简单,简单到异常,取纸笔写上要问的事情,诚心上香供奉,然后将问纸投入观中真火大盆中,看火势大小形状,便可知晓。

一会,又有司马进达心腹出来,小心汇报,说是准备好了硫磺、木炭之物,就等着投入问纸时一并投进火盆。

台上两司马心中大定,便装模作样,当众书写起了问吉凶之事,果然吸引了大家注意力,也给了所有人打发时间的去处。

好不容易写完,又当众展示了一圈,最后下午过半了,实在是拖不得了,便也下令让大门打开,然后还选了赵行密赵将军这位公认的军中既有资历又有修为还有德行的人为首,领着几位代表入了真火观大门亲眼来看真假。

“我投了啊?”司马德克瞅了瞅周围,看着司马进达来问。

后者立即点头,让他放心来做。

这位虎贲将军也觉得这一日风中折腾的够呛……不是人累,真不累,是心累,毕竟是造反!哪怕顺顺利利,神经也时刻紧绷!

故此,现在他反而有了一点释然,只想着把此事做了,然后回去休息,等晚上动兵戈便是。

动起兵戈,顺势而为,见招拆招,反而不累了。

一边想着,这位虎贲将军一边将手中被木夹夹住的问纸投入眼前那足有半丈方圆但真火却只是一小团随风摇曳的真火盆中。而问书刚一入火,下一刻,观内众人,观外的军吏,或是惊呼,或是目瞪口呆……无他,观内观外看的清楚,真火瞬间而起,居然直冲云霄,且隐隐有离火真气在其中鼓动如浪,仿佛不是从火盆中起来,竟似从天上落下一般。

其实,非只是这城南真火观周边,便是城内,随着这条火起,也有三个人齐齐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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