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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贼此言差矣,朝廷没有放粮,不是因为不愿意救助河北士民百姓,而是因为河北士民已经被你们这些反贼裹挟,这个时候放粮,到底是在拯救百姓呢,还是在资敌?须知,战事兵危,生死存亡,非同儿戏。”烶
出乎意料,就在曹林沉默不语、久久不应的时候,出来与张行辩驳的居然是随他而来的兵部尚书段威。
这就很有意思了,毕竟,大家虽然不明白原委,却都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之前曹林卷着此人落下,二人姿态明显不妥当,刚刚段威更是在曹林吃瘪后先笑再疼出声来,愈显怪异……但此时来看,最起码在面对“张三贼”时,这位东都八贵之一兼兵部尚书的立场还是稳妥的。
甚至,说的话似乎是有那么一分歪理的。
“说话的是谁?”
段威声音刚落而已,众人心中思索也未定,张行便即刻开口,却居然头都不回,只是坐在那里来问。“既来参会,又在外圈坐着,如何能说话时不报姓名来历?!”
这便是没有隔夜仇的意思,立即对“张三贼”做了回复。
“我是谁?”段威勃然大怒,当场便抚着胸口呵斥回来。“我是谁?这话今日在场人人皆可问得,独你与李定问不得!一个是我兵部积年的下属,被我亲自举荐着过了南衙议事堂才到武安任职的;另一个当日在西都,勾连我另一个下属王代积,潜心设计,越过我去构陷穆国公,以图谄媚圣人,如此处心积虑,也好意思说不认识我?”烶
李定斜眼看了一眼老上司,没有吭声,他从对方一出现时便猜度,曹林带着对方来,怕就是来压他李老四的。
“所以,阁下到底是谁?”张行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去看对面的张伯凤。“张夫子,你设会请我等来,说要坐而论道,有这般开口即贼的论法吗?”
张伯凤张口欲言,却也一时尴尬——一方面,他当然觉得段威这个半吊子军头有些无礼,但另一方面,即便是他都本能认为张行是个贼,所以当时并没有出言阻止。
“你难道不是贼吗?”段威丝毫不顾及三位大宗师列坐,依旧盛气凌人。“你若不是贼,这天下便没有贼了!”
“照理说,我不该与你这种人讨论什么是贼的。”张行依然面不改色,身形也毫不动摇。“这就好像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随口污蔑良人,良人便要辩驳回去,乃至于剖腹展示清白一般荒诞……真若如此,那这天下良人便也死光了……只不过,这一次阁下说的过于滑稽,辩一辩倒也无妨,可也得下不为例。”
段威冷笑一声,不屑一顾:“你便是说出花来,也是个贼。”
“贼有四意,一曰窃;二曰狡;三曰恶;四曰乱……”张行继续言道。烶
“说得好,你张三便是占了这个乱字!”段威听到一半,忽然出言咬死。
且说,虽然段威过于盛气凌人,但咬死张行是贼这件事情,这红山平台上的人却多是深以为然的,这点看张伯凤的反应便已经知晓。便是黜龙帮的人虽然心中愤愤,却也有不少人心里一直把造反等同于做贼的。少数人如最近的雄伯南、魏玄定与最远的窦小娘觉得不对劲,却也不知道该如何驳斥。
实际上,即便是他们也都觉得张行不该接这个话题,直接一开始揪住对方无礼这一点对喷或者直接承认是反贼就行了,没必要搞什么口舌之辩,徒劳把自己送到什么不妥当的位置上。
当然,也是有人意外保持了对张三郎信心的……坐在魏玄定身侧的李定便是如此。
“以窃者论,似乎要首推英国公白横秋,毕竟他一朝窃晋地一十二郡不止,所以英国公是贼。”张行不慌不忙,丝毫不理会段威的插嘴,而这话也引起了在座许多晋地来客的反应,但这些人的反应似乎又没有那么激烈,只是呼吸加重,表情微变而已,并且很快随着张行的继续言语而稍微遏制。“而以狡者论,淮南王代积、江都司马化达,也堪称是天下数得着的狡贼;以恶者论,如张金秤杀戮无度且无由,乃是这些年为恶甚重之一人;而以乱者论,似乎也的确是我张行做的最多,因为是我建立了黜龙帮,而黜龙帮到底是天下义军之首,剪除暴魏之举到眼下也多是我们黜龙帮的作为。”
这话似乎没什么争议,懂的都懂,何况在座的大部分还真懂……但也有人眼皮微微一跳,譬如张公慎……当然,众人最后闻得张行不打自招,便都晓得,这话似乎没完。
果然。烶
话至此处,张行第二次站起身来,四面环顾,借着真气与南风放声来言:“然而,据我所知,还有一对父子,在做贼这件事情上面,只让白横秋、王代积、司马化达、张金秤、张行等人望尘莫及,堪称小巫见大巫,这便是曹固、曹彻二人,有他们……”
“放肆!”
这一次打断张行的不是段威,而是曹林,而伴随着这位当朝皇叔的厉声呵斥,一股陡然放出的无形真气忽然凭空出现,张牙舞爪向近在咫尺的张行扑来。
而从张行角度来看,这股真气虽然无形,但甫一发出,便似乎有一股巨大实体海浪一般直接当头朝自己打下。
堪称势不可挡。
不过,张行并没有被这股明显超出他应对能力的真气扑倒,周边人也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因为两股同样气势磅礴的无形真气几乎是同时随着曹皇叔的呵斥升起,将那股无形巨浪硬生生的给在空中扯散了,以至于形成一个气旋,在平台上四散开来,吹散了南风。
曹皇叔本人面色突变,直接咬紧牙关,抿了下嘴唇,然后迎上了张老夫子与冲和道长的审视目光。很显然,人身攻击需要辨别,需要讨论,但动手,而且是上来就动手,是坚决不允许的。烶
当然,张老夫子从曹皇叔身上收回目光后,复又看了眼冲和道长,似乎是对后者忽然出手相助感到一丝诧异?
这一场三位大宗师间的明确交锋,其实非常克制,以至于除了两三圈范畴内的高阶修行者,其余人根本没有察觉,还只以为是忽然打了个气旋呢。甚至,可能只有处于交锋正中间的张行和三位大宗师本人,外加外圈的几位宗师能够察觉到三位大宗师的各自发力顺序与立场。
张行顿了一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便宛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说了下去,甚至声音与语调外加附着的真气多少都没有改变:
“恕在下直言不讳,有暴魏曹氏父子在,到底何人还有资格称贼?想白横秋不过窃了暴魏十几郡而已,可曹固却窃了大周与司马氏的关陇、晋地、巴蜀、宛洛近百郡,是真正的窃国大贼!王代积、司马化达也算是狡猾,可如何能与曹固篡位前欺瞒了关陇诸将军、柱国,欺瞒了自己亲女儿,哄得他们真以为曹氏是忠臣来的厉害?至于说杀人为恶,张金秤是这四五年间杀人最多的一个混账,但他杀的人,比曹彻杀的人比起来,又算什么?你们是忘了三征东夷那些没有回来的民夫有多少吗?还是忘了为了给修东都送大木死的人了?还有说作乱……诸位,这里是河北!有些话非得一遍遍再说下去吗?乱天下的,不就是曹彻自己吗?!暴魏曹氏,不就是天下最大的贼吗?!那敢问我们黜龙帮,还有我张三这个反了天下大贼的反贼,凭什么还是贼?!而既然曹魏两代君主皆是贼,最大的贼,它又怎么可能不是必亡之局呢?”
此言既出,场中秩序终于压不住了,尤其是黜龙帮的外围随从们与几位列席者纷纷鼓动应和,而风声与附和声中,很多还有曹魏朝廷背景的人虽然没有参与其中,却也都保持了沉默,最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反正并没有谁第一时间站起来驳斥。
曹林也没有,段威也没有。
主要缘由当然是因为张伯凤与冲和道长刚才那明确无误的态度,也有张行的话术出彩善于发动突袭打人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与此同时,包括曹林与段威在内的大部分心里还有大魏的人(薛常雄?),他们其实很快,甚至很早就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在河北这个地方,大魏是得不了人心的。烶
晋地好一点,但数日前英国公太原擅晋地之利,公然接手整个晋地军政的消息传来后,晋地官民军士对大魏是什么反应也不言自明了……反正不会站到大魏那一头了。
这是客观事实,曹林不认,继续纠缠,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张行说完之后,坐了下去,场地中一时议论纷纷,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张伯凤缓缓开口了:“要我说,刚刚已经说的很好了,咱们从时势开始说,而时势是什么呢?就是大魏将亡,乱世已启,这个是实情。就是如此嘛,若是连这个都要欺人耳目,做一些言语上的敷衍,还做什么讨论?老夫年事已高,又有旧伤,几十年未离南坡,如今一朝出山做此会,便要求一个实事求是,言语痛快,否则何必下南坡?”
大宗师一开口便是效用非常,众人自然信服,更重要的是,曹林也只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不知道是被大宗师说服了,还是早已经准备心如死灰,就等离开了?
但为什么不直接拂袖呢?难道他心里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又或者另有所图?
“曹中丞,既来之则安之。”张伯凤果然看向了曹林,稍作安慰,而在他人眼里,似乎更像是警告。“便是无心开口,且听一听也无妨,况且,阁下除了是当朝皇叔,终究也还是大宗师,有些议论还是值得继续来听的。”话至此处,张老夫子复又看向对面的张行。“张三郎……你说时势,说大魏必亡,说的很好,今日列坐这么多人,无人能做驳斥,老夫也深以为然。但是,你说曹魏是大贼、巨贼,是不是有些过于苛刻了?曹魏到底有并吞四海八九之伟业,并且构建加强了诸如南衙领三省六部、科举等许多新的制度,还整饬了天下水运、陆路通道,迁都到了东都,使天下人享受到了几百年未有的大安定,怎么能轻易便断之为贼呢?”烶
“我以为如张夫子这般文武双修,经历数朝风云,列位当世大宗师之人,必有高论,孰料,怎么说出这种许多人都容易犯的鄙陋之言?”张行认真听完,端坐不动,即刻反驳。
“这是何言?”张伯凤丝毫不恼,认真来问。“老夫的言语哪里鄙陋?”
“张夫子最大的鄙陋,便是将曹魏这么大一个政权,而且是延续了数十年的几乎统一四海的政权,当成一个最简单东西来做评判。”张行扬声认真来答。“我说曹魏要亡,是因为两代君主都是天下大贼,难道便是否认曹魏的功绩了吗?这就好像一个人,他在道旁劫道,被人一刀入腹内,马上要死了,大家听说后都拍手成快,可这事与这个人平素对父母是否尽孝,脑子聪明不聪明,有多高多胖,是否俊俏,小时候引气筑基时是否刻苦,甚至左臂是否完整,右腿是否强健,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张伯凤明显怔住,若有所思。
而张行也继续说了下去:“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类似的麻烦,我做黜龙帮首席,执掌地方庶务和全帮人事的时候,最麻烦的一件事情便是要逼迫自己不要因为一个人一时的疏漏、懦弱、错误、败绩、愚蠢,就把一个人给彻底否掉,也不要因为一个人一时的周全、勇敢、正确、胜利、聪敏,就把这个人倚仗为根基。但是呢,更不能因为一个人整体的、最终的表现,而无视掉他一时的出色与低劣。除了人以外,事情的得失,计划的优劣,也都如此……张夫子。”
“嗯?”张伯凤似乎有些出神。
“曹魏这件事情就是这样,它不是区区曹氏父子的私物,是天下自百族共存,一路行到此间的公器,是所有天下人的大魏。这其中,曹氏父子作为大魏元魁,却逆天而行,所以导致了大魏之亡,当然,可能还有关陇之索取无度、官吏继承大周腐败入骨、制度残缺混乱……但总归,其之亡,不能掩其之生,恰如其之兴,不能追其之朽。”张行几乎是脱口而出,却不知道有这些想法多久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北地农人,当过排头兵,然后靖安台里做过一阵子公门罢了,一时激愤而来造的反,懂得委实不多。而若说我造反这三年有什么真切的感悟,便是渐渐醒悟到,将天下,将四海,将一个合并了天下八九的皇朝,将一个地域,一个阶层,一个组织、宗族视为一体,且无时间之过往将来,无人心之思索经历,乃是大大的谬误!张夫子以为如何?”烶
寂静一时的红山坡上,张伯凤缓了一缓,看了看周围神色各异之人,然后将目光挪回到正前方的张行身上,言辞恳切:“老夫大概明白,为什么是黜龙帮将这个天下搅的天翻地覆了……仅此一得,你胜过许多人。”
这几乎相当于服软认输了。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张行拱手以对。
“但是。”张伯凤忽然又言。“若以此来论,咱们回到那个贼的问题上,曹氏父子堪称为巨贼,所以曹魏必亡,那你们……”
“恩师,在下冒昧,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想问一问张首席。”就在这时,外圈忽然有人起身行礼,打断了大宗师的言语。
“来人可报姓名。”张行见到对面的张伯凤回身点了下头,也随之开口询问。
此人就在他对面,张伯凤的身后。烶
“太原王怀通。”那人拱手做答。
“久仰大名,怀通公请说。”张行还是没动,只是抬手示意,然后侧身来听,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宗师或者名门领袖而如何,显得过于摆谱了。
“张首席。”王怀通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认真问出了自己疑问。“你刚刚所言中说曹魏不是曹氏父子私物,乃是自百族共存以来天下之又一公器?”
“是。”
“但是,自古以来,就是自百族共存以来,凡近万载,天下皇朝、王国,哪个不是一家一姓一族之私物呢?”王怀通立在那里,双手平持维持拱手姿态在胸前,纹丝不动,认真来问。“便是再大一些,譬如大魏,最多扩展到关陇诸族,又谈何为天下公器?”
听到这话,张行尚未言语,对面张伯凤便已经笑了,当即便回头做解释:“王二郎想岔了,你跟张三郎说的这个公器私物,其实不是一回事,他说的是万物之存亡,你说的是谁人掌权,一个自外向内而看,一个自内向外而看……”
“学生知道。”王怀通依旧纹丝不动。“但学生就是想问问张首席,自内而外看,这皇朝国家,到底是私有还是公器?”烶
“即便是自内向外看,以往是未必尽是私有,将来也可以是公器!”张行刚要开口,他本人身后,魏玄定忽然起身,使得张首席第二次被抢了话。“恩师,在下赵郡魏玄定。”
“我记得你。”王怀通失笑以对,却是放下了双手,隔着张行与张伯凤与对方捻须对视。“我跟恩师不同,素来只是一人一院,随教随走,那一年的学生里,只有两个人让我记忆深刻……一个是素来聪敏被我收为传业弟子的房玄乔,另一个便是整日愤世嫉俗的你了……玄乔,见过你师兄。”
王怀通更后面,一名不足三旬的年轻俊俏世族子弟站起身来,避开座位,微微一拱手,口称师兄,然后便老老实实低头坐回去了,似乎并不想参与其中,只想听一听热闹而已。
这时候,王怀通方才继续含笑来问:“魏玄定,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皇朝国家,以往未必是私有,将来也可以是公器。”出乎意料,站定了魏玄定此时反而没有了那种愤愤不平,只是想把自己学到的,做到的,不管是囫囵吞枣还是真切感受到的一些东西给妥当释放出来。“以古时论,百族兴盛,建国立制,固然有酋邦是为劫掠强占,但多还是为了兴修水利,备御天灾,抵抗魔物,防范野龙。后来黑帝荡群魔,赤帝修山野,此类公器之用渐少,却依然是皇朝国家的主要责务,也是自古徭役、赋税之根流。只不过,总有如曹固这般无知之辈,有曹彻这般无畏之人,自以为得了天下,肆意妄为,便违逆天道,收赋税为私囊,征民夫逞私欲……但也是正是因为如此,暴魏才会亡,而也因为如此,我辈才会汇集于此,坐而论道,想弄清楚过往得失,同样是因为如此,我们黜龙帮才会以暴魏为戒,才会喊出来要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为利者’。”
话到这里,魏玄定语气愈发平淡,只是望着对方昂首来言:“恩师、王公,万事皆有承续,上一代私心过重,酿成祸乱,下一代必然要吸取教训,稍为公器,再下一代,若是因为天下为公过于板正,束缚了人心活气,自然又会分于私心私利,甚至有时候,一个人前为私心,后为公器……而依着学生来看,这些都是无妨的……关键是要认清楚局势,弄清楚天下大势之流向,不做违心之事,不做逆潮之人。而今日之势,便是暴魏私心过重,自取灭亡,我辈当领着天下当向公器那一面尽量走一走。”
说完,魏玄定便径直坐下。烶
那边王怀通怔了一怔,过了好一会才张开口,准备要说些什么。
孰料,就是此时,就在正对面正中的张行忽然鼓掌。
别人倒也罢了,黜龙帮众人是开惯了会,鼓掌也鼓习惯了的,几乎是本能随之鼓掌,而其余许多人,或许觉得魏玄定说的有几分道理,或许觉得有些地方膈应,让他们不舒服,但也一时没想明白,此时闻得掌声,见到周围都在双手拍击做什么,仓促之下也几乎也是本能仿效起来。
便是胖乎乎的冲和道长也笑眯眯的鼓起了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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