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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名士人跪在王之垣身前,鼻青脸肿看不出表情,身上的绿纱裙被撕扯得稀烂,露出里面的中衣。

他张嘴欲言:“大人……”

话还未说完,就被王之垣一声冷哼打断。

他手中攥着一条纱裙破布,面色铁青地打断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一干同僚目不斜视,假装不在意这一幕,只是古怪的脸色,实在有些绷不住。

纱裙在士人群体中很是常见。

甚至于龙阳子,亦或是男娘,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要能传宗接代,别说传裙子了,便是兼以棍棒相交的士人,也是为主流所接受的。

但常见归常见,却往往是带着蔑视的态度,一句“浪荡子”必然少不了。

尤其王之垣在士林向来以家风严谨自居,规制绳尺,亲任教父。

没想到如今一趟出巡下来,竟遇到儿子穿着纱裙凑到御前,王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王象晋眼角淤肿,只得半睁着眼,勉强分辩道:“大人!孩儿为赤县元元之民张目,难道做错了么?”

“如今中枢有旨度田清户,却独独对皇帝之亲近法外开恩,一事两制,天下谁人能服?”

“而操办此事的大人,难道不怕留下为虐的名声……”

话音刚落。

啪!

掌风呼啸,一记耳光再度响起!

王象晋骤然受击,上半身失衡之下,摇晃着倒在地上,口中的话音戛然而止。

王之垣见不知轻重的儿子,终于闭上了嘴,焦急的心情才略有缓解。

他朝许国征询道:“许侍郎,此犯丧心病狂,为免稍后冲撞了君上,不妨先压入大牢。”

许国自然明白王之垣的心思,也乐得卖这个好。

便缓缓颔首,侧过脸与左右吩咐道:“来人,将案犯押送京城下狱!”

王之垣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朝许国拱手,以示承情。

这一遭事下来,皇帝虽然没有明言,但此刻必然是怒不可遏。

都说天子一怒,流血漂橹,更何况还是辱骂君父这种本来就要凌迟的事情。

儿子的唯一生机,也就在于略微平息皇帝的怒火了——所以才要打得满地吐血,所以才要衣衫破烂,所以才要直接下狱。

否则,若是不能顺了皇帝这一口气……这些天跟着皇帝杀了这么多人,今日恐怕就要落到自家儿子头上了。

张宏与蒋克谦对视一眼。

虽然以两人对皇帝的了解,应当不至于勃然大怒,更不会不教而诛。

但既然汪宗伊与王锡爵两人将他们挤到一边,那自然也没有凑上去的道理,便任由这些文官施为了。

而就在左右将王象晋架住胳膊,要抬出去的时候。

“还未定罪,说什么案犯,说不得骂朕骂对了呢?把人放下罢。”

一道声音从楼梯上传了下来。

众人齐齐抬头看去,只见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处,正迈步拾级而下。

一干堂官瞬间收敛了多余的神色。

张宏与蒋克谦立刻凑到楼梯处躬身候着。

侍卫们仍旧目不斜视,只方才架人的左右,顺势将王象晋放下,站回了门外。

王之垣看着被扔回地上的儿子,不由心头一紧。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皇帝一眼,奈何皇帝无论是语气,还是此刻的神情,都显得很是温和,完全分不出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真的不以为意。

“陛下。”

“陛下。”

一干朝官、内臣,乃至涉案的士人,不约而同下拜行礼。

王锡爵小心翼翼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与僧道、太监随手杀之不同,眼前的士人们虽然也犯了些错误,但最好还是能网开一面。

只是也不知道皇帝此时是不是正在气头上,让王锡爵有些不知如何求情。

礼部尚书汪宗伊,与礼部侍郎何洛文对视一眼,都有些踟躇的模样。

劝皇帝开恩吧,总觉得皇帝平白无故受这委屈,有些说不过去。

不劝吧,皇帝杀戮士人,同样也是要命的名声。

王之垣心中叹了一口气,却是抢先一步开口道:“陛下,这七人便是方才河堤上干犯朝政,妄议君父的士人。”

朱翊钧缓步走下楼梯,将众人的神色和反应收入眼底。

要不怎么说学生在舆论场上有先天优势呢。

即便都当着面骂他了,这些朝臣还是一副生怕他一怒之下要杀戮士子的模样。

也难怪何心隐这厮自己跑了,留下几个学生。

朱翊钧心里想着,摆了摆手,示意一干朝臣起身。

而后又看向正在行礼的士子,假作诧异道:“汝等都指着朕的鼻子骂了,现在倒是做足礼数了。”

除了被父亲殴打的王象晋以外,其余士人倒是全须全尾站着。

众多士子之前在岸堤上有多么热血上涌,此时就有多慌乱。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没有不止该起该是该拜。

这时,一名士子突然上前一步,高声回道:“陛下,我等只是当面进谏,虽然逆耳,却绝非辱骂君父!”

这个姿态拿捏得很到位。

比起辱骂君父的罪名,义愤谏言显然更合适一点,也更能得士林支持。

朱翊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是监生?”

太学生,尤其是年轻的太学生,最容易脑子一热,就抨击时局。

到底有几人借题发挥,几人被人做了枪使,就得好好分辨了。

那士子一板一眼回道:“回禀陛下,学生赵南斗,万历四年中举,前年入国子监修习。”

朱翊钧皱了皱眉头。

赵南斗,这个名字也有点熟悉的感觉。

回忆了片刻后,他才想起来,好奇追问道:“你与故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是何关系?”

赵南斗顿了顿,老实回话:“陛下,故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是学生的大兄。”

朱翊钧忍不住啧了一声,看来都是有跟脚的。

赵南星,东林君子之一,为何是故吏部考功司郎中呢?因为他便是南郊祭天时,自请致仕那一批人,如今已经回家去了。

东林的哥哥因南郊之事走了,又留下个四门会的弟弟拉横幅谏言,还真是满门忠烈。

四门会……东林党……乃至之后的复社。

这些人的动机且不论,大明朝基层政治社团的形成以及在野党干政的趋势当真是越来越明显了。

经济基础发生变革的前提下,似乎有什么难以捉摸的事物,正在蕴于催化。

奈何这个过程在历史上戛然而止,以至于朱翊钧此时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往后倒是需要多谨慎观察一二了。

朱翊钧心中思绪发散,很快便停住。

他又看向王之垣,朝王象晋指了指,随口道:“这是王卿家的公子?”

王之垣神情有些难看,艰难地点了点头:“这是臣第三子。”

朱翊钧点了点头。

其实王象晋这个人,他有些印象,历史上是个难得一见热爱苗圃的农学家。

原产中国的“苹果”,就是其人命名的。

而且,清军入关后,王象晋也没有舔着脸凑上去出仕,反而在家务农,一直隐居到顺治年间。

除了喜欢结社之外,也算是个大节不亏的人——什么东林党、诗文社、练乡团,都被他玩遍了,嗯,还要加上眼前的四门会。

想到这里,朱翊钧拉下脸看向王象晋,面色阴沉地吓唬道:“朕未听错的话,王家公子方才,是在说王京兆‘为虐’?为何不将‘助纣’二字一并说出来?”

王之垣欲言又止,转过头狠狠瞪着自家儿子。

王象晋被两人一齐逼视,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嗫嚅半晌,才小声回道:“陛下文治武功,非桀纣能比。”

“学生只是见闻皇庄与外戚之不公,愤于陛下处事不公、我父袖手旁观,这才就事论事,谏言陛下一视同仁。”

王象晋声音越来越低,说完后,干脆将头埋进了胸膛。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打量了王象晋半晌,一言不发。

皇庄,也就是皇帝的私产。

具有官产与民产的双重属性——这是基于皇帝为天下主,具有公、私双重性,这一根本的立足点。

但是,在民间自发形成的思潮下,这个立足点,更准确来说,皇帝的私人属性,正在接受拷问。

或者说,思想界正在对其进行反思,意图修正乃至进一步地完善——公天下,还是家天下,这是一个问题。

随之而来的,就是私产属性最为浓厚的皇庄,自成化前后,接受了最为严厉的拷打。

最著名的一句话,便是大学士商辂曾劝宪宗的话,天子以天下为家,安用皇庄为?

所以这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只不过,选在了这个度田的关口借题发挥。

当然,怎么个借题发挥法,朱翊钧才更好奇。

场中沉默了好半晌。

朱翊钧才看着王象晋与赵南斗,认真问道:“好一个就事论事,好一个一视同仁。”

“那朕倒是有一事不明。”

“你们口中的一视同仁,是希望朕,像对待皇庄与外戚一般,对豪强大户也略施优容呢,还是……”

“还是希望朕对待皇庄外戚,也像朕这一路出巡顺天府的作为一般,法不容情呢?”

“或者说,你们四门会,是对度田有意见,还是对朕的私产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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