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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
“为什么不度!”
“代天牧民的是皇帝,不是内阁!内阁也不是只有张居正能做首辅!难道离了他张居正,就找不出申居正,王居正吗!?”
“国朝新政,陛下不喊停,我看谁敢停!”
王锡爵将手中的邸报重重拍在桌案上。
他冷冷看着两名追到淮安来的心腹属官,又臭又硬的强势性格,一眼望到底。
王锡爵万历四年接任应天巡抚,加户部侍郎衔。
万历七年,也就是今年年初,皇帝下旨,诏其赶赴京城,接掌吏部左侍郎。
奈何天公不作美。
二月,王锡爵将衙门公务交托准备动身,女儿便修道出关,自称要白日飞升。
虽说圣命急迫,但人之常情所在,王锡爵最后还是决定目送女儿一程。
他便上书告了四个月假,一直等到女儿白日飞升,家中做完祭祀后,才从苏州北上。
但刚走到淮安,又接到圣旨,命其协漕运总督王宗沐、总理河海工部左侍郎潘季驯,查海运粮船倾覆一案。
于是,一直拖到了九月底。
而此时,面临京城传来,张居正丧服致仕的消息,王锡爵不得不处理起此事带来的多余影响。
两名属官自然知道自家老师本身就是火爆脾气,再加上今年死了女儿,心情烦闷。
些许呵斥,也不以为意。
应天府丞陈与郊咬着牙,近乎告饶的语气一般:“老师,自从度田的消息暗地里传出后,便倭患日甚。”
“今年以来,淮、黄交溢,高邮决堤,田禾尽没,立有流民诈称师尚诏复生,聚饥民七百余,掠杀衙署,抢夺府库。”
“全赖老师巡抚应天,镇压一时,才得片刻喘息。”
“可老师数月前刚一离任,学生便骤感泰山压身。”
“倭患嚣狂,流民猖獗,南京六部暗中施压于我等,同僚疏离,家眷惊惶,未有一日安寝。”
“本月甚至龙江造船厂也未得幸免,连起三场大火,靖海伯朱时泰险些罹难。”
“形势激烈至此,几如累卵摇摇。”
“老师,如今连内阁首辅都要退避,我等微末之身,有若无根浮萍一般,又如何能够不受大局左右?”
陈与郊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一旁的苏州知府刘虞夔的神色,稍微冷静些。
但他既然来了,自然也是有所动摇:“即便我等能学到老师万一之坚韧,恐怕也人微言轻。”
刘虞夔顿了顿,斟酌着言语:“老师,您太仓的族人,本月便寻上门数次了,希望我这个府君,能够在度田事上照拂一二…”
王锡爵闻言,霍然抬头。
刘虞夔当即闭嘴。
王锡爵气极反笑:“我父不过区区监生,经营中产之家。我当年求学的潘师,就是你们口中整天嘲弄的尔尔举人。”
“要家世没家世,要学派没学派。”
“如今个个端着世家豪族的架子,不还是倚仗我的官位!?”
“这太仓王家,是我说了算,还是他们!?”
“反倒让你用族人裹挟起我来了…”
说罢这句,王锡爵有些失望地看向刘虞夔,沉声道:“你十九岁选的庶吉士,如今不过二十七岁,全然没有半点朝气,一如朝中那些蝇营狗苟的老不死。”
“一见艰难,就唯唯诺诺;一遇险阻,就顿足不前。”
“若是这样,你还是跟萧应宫一般,早些挂印归去吧,免得平白在官场蹉跎时日。”
刘虞夔面色一变,就要开口分辨。
王锡爵根本不给他人说话的机会,目光将两人一起囊括进来,冷声道:“你们以为新政是什么?”
“是他皇帝过家家的游戏?还是他张居正揽权的私欲?”
“都不是!是大明要死了!是我们这些人最后还想救上一救!”
“什么叫为根浮萍被大局左右?你又知什么是大局?”
“你以为你眼里那一堆冢中枯骨般的货色就是大局了!?”
“可笑至极!”
“大局在我们!别说他张居正要致仕,就是六部九卿全致仕了!也还有我们这些人顶上去!”
“四川的海瑞、李道甫;湖广的梁梦龙、徐学谟;河南的李幼滋、邓以赞;福建的栗在庭、周子义;就连山东的王希烈死了,都还有余有丁接任!”
“更别提中枢的仁人志士!”
“我告诉你们!国朝二百年,只要皇帝没有堕了心气!就凭他这七年以来的所作所为,我们这群人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把事情做下去!”
两名学生对于太仓公的突然作色,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几乎一齐开口自辨:“老师,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本只是想着从缓一二,逐次分开来度,免得闹出事端来,如今受了老师教训,这便熄了多余心思。”
读作从缓,写作观望。
毕竟如今局势实在一言难尽。
万一那位见机不妙,直接像世宗皇帝一般,振作几个年头后,心安理得躲到幕后享乐呢?
奈何王锡爵态度实在强硬,他们也不敢再争辩。
陈与郊小心翼翼,接着说道:“也是如今南直隶六部频繁施压,向老师讨些臂助来了,否则哪怕想做事,也当真是举步维艰。”
王锡爵心中烦躁,冷哼一声。
但无奈,毕竟是自家弟子,骂完之后还是要赶去度田。
他终究还是做出了回应:“之后接任应天巡抚的是王家屏,凤阳巡抚是孙丕扬,我已经去过信了。”
“你们秉公办事便是,两位部堂会照拂你们。”
两人闻言,不由对视一眼。
刘虞夔有些惊讶:“土木魔神孙丕扬!?”
自家老师跟掌吏部的申时行有着超越常理的友谊,这消息必然是可靠的。
不过孙丕扬这人可不可靠,就不好说了。
除了大兴土木的能耐,以及略微邪门的传闻外,并没听说孙丕扬有什么本事。
陈与郊同样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王端人?不留在陛下身边吗?”
如今中枢局势微妙,皇帝又先后将邓以赞、王家屏一干近臣放了出来。
实在让人担忧。
王锡爵此时已经失了耐性,拂袖赶人。
两人无奈,只好躬身告退:“老师息怒,学生这便回去操持度田之事。”
王锡爵背过身去:“好好做给我看!”
两人见状,再度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等人离去之后,王锡爵这才转过身来。
他一直板着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一丝忧虑。
刘虞夔是万历三年调任南直隶,这四年里,将苏州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人更是心高气傲,直来直往。
陈与郊更晚些,万历四年出任顺天府丞,除了有些下里巴人的爱好外,做事从来都是游刃有余,没有出过分毫差错,办公之余,还有闲暇写写《灵宝刀》、《樱桃梦》这些粗劣的戏曲。
这两人先是中枢资历,又有自己一手培养,立场已经没得挑了。
便即便如此,在如今的局势下,两人都有所动摇。
清丈田亩、核查丁口…果真比想象中还要难。
王锡爵莫名感慨,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
中年管家将客人送走之后,回屋开始收拾方才东家发火砸到地上的物件。
他低着头,声音很小:“老爷,听闻陛下大婚四年余都无嗣,咱们这次入京,是不是跟二爷商议一下退路?”
老爷是死忠也就罢了,那就让二爷分开下注嘛。
总好过赌输了去。
虽然皇帝伤了根本只是坊间传言,那万一呢?
老爷也不怕届时又一场夺门之变,睡梦中就身首分离了去。
刚想到这里,管家突然觉得心中警兆闪过,鬼使神差地缩了一下脖子。
他下意识抬起头。
只见王锡爵勃然作色,顺手抄起手边的砚台,狠狠砸了过来:“商你妈的头!”
九月二十二。
海运粮船漂没案,在淮安港巡港御史李好问被拿下之后,终于结了案——粮船当然没有沉海,而是在浙江某一座岛屿上,卖给了倭寇。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贪墨了,万历二年的进士,竟然堕落到这个地步。
王锡爵本是打算送去南京刑部明正典刑,最后还是决定将其槛送京师,给朝臣看看的同时,也好警醒新科进士。
而随着案子告破。
王锡爵终于能够再度动身,北上京城。
当然,既然到了淮安,他便干脆不走陆路,也不走运河,直接选择了海路。
路线还是前宋的故道,自淮河经淮安出海,行山东近海,至天津近海,而后从内陆会通河往京城。
当然,到了天津之后也可以继续北上,转道滦河港,不过这一般是去蓟辽关外互市的商船才会走的路线。
山东到天津作为第一期工程,万历四年就修好了。
但崇明到淮安的第二期工程,至今也只完成了一半。
因为财政问题以及修建难度不同,淮安港是修好了,崇明港却仍在赶工。
不过,好歹也是通了南直隶到北直隶的航线。
而正式开始通行海船,则是在万历六年初。
至今已一年九个月了。
作为从南到北,海运起始的淮安港,如今已经颇具规模了。
官老爷的衙署,是最先修缮完毕的,而后又增补了好几处大院、二层小楼,是港口最精致的建筑。
不过论起气派,自然是矗立在海边的瞭望塔,高耸入云一般,远远就能看到。
几艘遮阳船排着队,陆续靠岸,水手们呼喝不断,肩扛背驮往外卸货。
又有一箱箱丝绸、瓷器、香料,重新搬上去,准备运走。
颇有万物竟发之感。
奈何,在吏部左侍郎王锡爵、漕运总督王宗沐、总理河海工部左侍郎潘季驯的仪仗到后,众人纷纷弃了手中的活计,静静等着官老爷们结束这一次心血来潮的视阅。
漕运总督王宗沐走在左手边,有些犹豫地看向中间的王锡爵:“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海运走货也就罢了,元驭身居高位,又何必以身犯险。”
虽然他王宗沐一力推行海运。
乃至这淮安港,更是他与潘季驯三头两头巡视,亲自盯着建起来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海运风险比漕运大太多了。
后者不易沉船不说,即便出了事还能扑腾几下,前者,是真的会船毁人亡。
当然,王宗沐并非是跟王锡爵私教多好,才出言关心。
而高低一位吏部左侍郎当面,只要皇位上的人不早逝,便会稳步入阁的人物,要是因为海运出了事…
那些想罢海运的朝臣,恐怕就不会像之前那样,能够轻而易举就被皇帝弹压住了。
麻烦的还是他王宗沐!
王锡爵闻言,摇了摇头:“朝中关于罢海运的声音一直没停过,议论纷纷,言辞汹汹。”
“除了礁石、风暴、造船技艺外,更有船只离岸,不受管辖之说。”
“如今恰好出了盗劫粮船案,只怕中枢还要再争上一轮。”
“我正好以身实例,给王总督做个枪使。”
“再者,我北上此去,便是砥柱大臣,不亲眼看一看这些新法,届时又如何有资格施政理国?”
王宗沐竟然无言以对。
他只好拱了拱手,心中祈祷王锡爵一路平安。
一旁的潘季驯笑着安慰道:“自万历六年一月十五日通海船以来,行船数千次,运粮、盐、香数之不尽,所倾没者不过两艘,王侍郎放心乘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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