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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摊,一张桌子四位食客,老秀才早早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竹筷,眼巴巴看着,等到热气腾腾的粉丝砂锅端上桌来,卷了一大筷子,吹了几口气,低头嗦了起来。
老秀才一顿狼吞虎咽,抬起头,含糊不清问道:“谢姑娘,与你请教一事,姜赦是怎么个人?”
谢狗想了想,先尊称一声文圣老爷,“那家伙脾气时好时坏,得挑人。看对眼了,才刚刚涉足修道的炼气士,他在路上遇见了,也能称兄道弟,真心实意视为道友,没眼缘的话,可就不好说了,故意说话大嗓门,咋咋呼呼的,让人误会他是个大老粗。”
老秀才恍然道:“那性格跟我很像啊,稍后与之闲聊,肯定投缘。”
谢狗一愣。
刘羡阳说道:“文圣先生,姜赦这厮貌似粗糙,实则心细如发,城府很深。一登船,就用上了先声夺人的手段,陈平安就差点着了道。”
老秀才忍俊不禁,“古往今来,想要立教称祖者,有几个是省油的灯?哪个没有大毅力,大气魄,大才学,大运势。”
小陌深以为然。谢狗心有戚戚然,自怨自艾起来,她就想不明白,自己缺个啥?
老秀才提醒道:“羡阳啊,你小子做事情,也太冒失了。姜赦虽非真身莅临此地,那可是一位最老字号的十四境,即便是出阳神,走阴神,以分身现世,也还是真金白银、足斤足两的十四境修为。他如果真有杀心,打定主意暴起杀人,龙泉剑宗祖师堂恐怕今晚就要点灯了。”
刘羡阳满脸无所谓,随口说道:“千钧一发之际,不容晚辈细想。总不能因为手边没有厕纸,就把屎拉在裤裆里。”
老秀才只得默默停下筷子,随即笑道:“敢把剑搁在姜赦道侣的脖子上,你是头一个。”
刘羡阳说道:“当时小陌和狗子就在身边,尤其是小陌还帮着第一时间以剑起阵,隔绝天地,何况那五言,她什么大世面没见过,艺高人胆大,全不当回事。说好了是谈买卖,市井坊间,还要讲究一个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倒好,借机生事。姜赦做事不地道在先,小子做法不仗义在后,就算吵架吵到中土文庙去,我也不怵他,大不了他先认错,我再赔罪。”
老秀才神色和蔼,摆摆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经到场,你刘羡阳就不要过多计较这件事了。老秀才转头与谢狗小声问道:“那位兵家二祖,当年是怎么跟姜赦闹翻的?”(注,722章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小陌笑问道:“老二想当老大,老大不肯让位?”
老秀才摇摇头,“没这么简单。”
谢狗歉意说道:“文圣老爷,这件事的内幕,我还真不清楚。当年跟他们厮混,我一门心思只想着砍人和砍谁的事情。”
老秀才放下筷子,搓手笑道:“没事没事,我可不是打探军情来的,这不是觉得紧张嘛,靠着扯几句闲天,稳一稳心情。”
小陌奇怪道:“文圣老爷,见个姜赦而已,何必紧张?”
谢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陌唉,你也太较真了,就跟那种见了面客气话的久仰久仰,哪有人追问一句为何久仰的道理?
老秀才站起身,面带微笑,“吃饱喝足,养好精神,就有气力讲几句结实话了。”
谢狗大大方方说自己掏钱结账,结果那摊贩却不索要钱财,只说小摊规矩,客人一向是以拿绝妙好词结账的,今夜词牌踏莎行。
谢狗有些懵,在你们灵犀城吃顿米线砂锅而已,一定要搞得这么文雅吗?不谈钱,你跟我谈啥词牌名啊?
她以心声询问,“小陌小陌,莎字是不是读错了?”
前边小陌习惯性跟老秀才和刘宗主身后,闻言在停步笑着解释道:“词牌名里的莎字,确实是这么念的,与梭织的梭同音。豳风七月里的‘莎鸡振羽’,读法才与沙谐音,此物别名纺织娘。郑清嘉的金翠城,许多女修的真身,就是纺织娘出身。”
老秀才问了一些刘羡阳治学心得,听过答案,十分满意,笑着说按照刘宗主现如今的学识功底,当个书院贤人,绰绰有余,有没有想法?如果有,自己在文庙里边有熟人,可以帮忙递话,举贤不避亲嘛。要说直接晋升正人君子,估计难度不小,不过也不是毫无可能。
刘羡阳再是心宽,也听得头皮发麻,老秀才所谓的熟人,可不就是茅司业?一想到这个,刘羡阳连忙婉拒。
老秀才立即招牌式唉了一声,苦口婆心劝说起来,与刘羡阳说这种锦上添花的头衔,不要白不要,既然是有真才实学的,就不必心虚。等到以后哪天卸了担子不当宗主,打算养老了,有个类似君子贤人的头衔,去书院讲学,有钱拿的。
刘羡阳推说宗门事务繁重,以后空闲下来了再好好考虑此事。老秀才便让刘羡阳到时候直接去礼记学宫报备。
小陌心知肚明,刘宗主哪怕只是多出一个儒家的贤人身份。
那么姜赦若是记仇夜航船上的这场纠纷,想要来一场“秋后算账”,就要先掂量掂量“文庙”的规矩,注定绕不过小夫子了。
老秀才拍了拍刘羡阳的胳膊,“平安有你这个朋友,是他的福气。”
刘羡阳一贯是个没大没小的,反手就拍打老秀才的胳膊,嬉皮笑脸道:“交朋友,我不如陈平安。拜师学道,我还是不如陈平安,真气人。”
那边,摊贩见貂帽少女有些尴尬,斩钉截铁只说小本买卖,概不赊账,客官莫要坏了灵犀城的规矩。
谢狗总不可能当场胡诌出几篇符合格律的好词,她灵机一动,便说自己与新任城主是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行个方便?摊贩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满脸不悦,说早知姑娘言语这般俗气,当初就不做这笔买卖了。还在那边嘀嘀咕咕,李城主才走了没几天,如今灵犀城真是什么人都能进了。
算账就算账,杀猪便杀猪,怎么还扯上自家山主了,谢狗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老秀才一行人渐渐走远,她则拗着性子继续与那摊贩扯皮几句,等到老秀才他们身形拐过街角,谢狗立马翻脸,一把扯过摊贩的发髻,将那颗脑袋按在桌面上,她脚踩长凳,从桌上摸出一根筷子,一下下戳在那摊贩的额头上,骂骂咧咧,敢跟本姑娘玩仙人跳?老娘玩这把戏骗道号的时候,估计你小崽子的老祖宗连开裆裤都还没穿上呢……
屋内。
听到屋外的嗓音,陈平安霎时间恢复正常神色,抬头笑道:“怎么来了。”
好像整间屋子都随之亮堂起来,裴钱搬了条椅子来到师父旁边坐下,解释道:“文圣老爷找到我,说了大致情况,我觉得这种小事,总不能让师父两头为难,就主动要求来找他们,让我自己与他们当面锣当面鼓说清楚。文圣老爷放心不下,叮嘱我登船之后,务必先见一见师父,免得到最后就没有一方是不为难的,我觉得在理。师父,不要皱眉头,哈,真是小事一桩。”
陈平安又从袖子里边摸出些瓜子,递给裴钱,柔声道:“不是什么小事。”
裴钱撇撇嘴,不以为然,可在师父这边,她总是习惯了师父都是对的,默默嗑起瓜子。
陈平安嗑着瓜子,说道:“屋里就咱俩,反正没有外人,师父就说些心里话?”
裴钱笑容灿烂,点头道:“好啊,好像很久没有跟师父单独说很多的话了。”
陈平安说道:“说实话,假若说得自私一点,我觉得最好的选择,就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吓唬人的、很夸张的身世背景。”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道:“对啊,就跟师父一样,就是一般般的寻常家世,清清白白的普通出身,多爽利。小小年纪成了孤儿,苦哈哈的,终于熬过去了,活下来了,如今苦尽甘来,刚刚好,甜头再多,总觉别扭。否则心里边难免犯嘀咕,自个儿难道能有今日的成绩,还是要靠祖上谁谁谁么,这不就跟武夫一样,纯粹武夫,不纯粹了似的。对吧,师父?”
陈平安轻声道:“可要说自己的徒弟,突然多出一双爹娘,而且他们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女儿,并非因为各种市侩、势利的缘由主动舍弃她,久别重逢,历尽辛苦,终于再次认亲,那我觉得也是不差的。天地间,我的徒弟好似凭空多出两个真心喜爱她的人,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开心,我会感到很高兴。因为我觉得如今的裴钱,当得起和接得住任何的幸运和幸福。”
裴钱低着头嗑瓜子,红了眼睛。
陈平安喃喃道:“好像唯一不得劲的,还是关于你真实身份的那份大道根脚,是‘她’的心魔,想要破境就必须斩却的恶。”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那么珍重、爱惜的徒弟裴钱,一天一天变得那么懂事的小黑炭,怎么就成了别人眼中连鸡肋都不如的必须舍弃之物。可这是修道之人,万年以来,都是如此的山上道理。所以我也知道这种事,确实根本怪不得谁,所以就只好有些生闷气。就算先生不与你说起此事,你今天不来夜航船,我也会去桐叶洲,与你原原本本讲清楚此事,师父会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但是肯定更会尊重你的意见和选择。”
裴钱听到这里,说道:“一直以来师父都是这么做的。”
她有一本书,珍藏至今,连暖树姐姐和小米粒都没有见过。
大白鹅说过,天底下喜欢讲道理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种是希望让世道好过。
裴钱说道:“师父,我说句真心话,你听了可别生气。”
陈平安心情好转,笑道:“一来,师父不舍得生气。再者,师父很早就跟你说过,只要是跟我说实话,哪怕没什么道理,说的是个错事,都不用担心,师父肯定会认认真真听你说话,想要知道你的真实感受。师父不是自夸,不敢说自己永远心态平和,还真就从来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而且从来不骗你。”
裴钱咧嘴笑着说道:“我倒是觉得如此最好,是他们当年那个宝贝闺女视若大道之敌的纯粹恶念,好得很嘞。否则我就真要头疼了,如今嘛,认亲我也认,哪怕别别扭扭,该喊爹娘就喊爹娘,该尽孝就尽孝,这都不算个啥。认得师父之前,小时候三天饿九顿的,肚子空空,饥肠辘辘,饿得肝肠打结好似要要把肚皮吃了,那才叫难熬。所以师父不用担心,我会有什么心结,更不用担心这是裴钱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绕不开的……书简湖。”
陈平安闷闷道:“怎么可能不担心。”
裴钱眼神明亮,“师父,事先说好,可要说让我心里边,如何像山下子女那般,与他们如何热络心生亲近,我做不到,至少现在是,至于以后会如何,将来是怎样,今天的裴钱,不与明天的裴钱作任何保证。”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
裴钱也跟着心情开朗起来,“哈,又连累师父了,果然是个赔钱货。”
陈平安故作轻松,笑道:“些许损耗,不值一提。山上幽居修道,过于顺遂也不好。”
先生怎么连这种事都跟裴钱说。
陈平安又摸出些瓜子,分给裴钱,继续说道:“接下来的话,是师父跟长大了的裴钱必须要讲的事情。”
裴钱停下嗑瓜子,沉声道:“师父请说。”
陈平安缓缓说道:“首先,他们没有保护好你一次,任他们有万千理由,事实就是事实。我当然愿意相信这一次,他们可以做得更好,但是难免心中存疑。我绝不可能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那是对你的不负责,我不允许自己犯这种错误。有些错误,可以改正,但是有些错误,是没有改错机会的。”
“其次,师父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比如必须要走一趟青冥天下,去白玉京见余斗。师父其实并不希望你,当然还有崔东山,不希望你们搅和这件事。在去白玉京之前,师父和落魄山虽然是众矢之的,但毕竟总体失态还算可控。而姜赦和五言,无论是这对道侣的身份,还是他们的境界修为,当然是最高不过了,可是道理同样再简单不过,说得难听点,是非窝一个,境界越高,敌人境界就高,道力和算力就强,我自然要未雨绸缪,比如要搞清楚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若是与他们长久相处,会遇到多大的风险,在这期间,你也要做好适当的心理准备。与其一开始和和气气,融融恰恰,相互迁就,不如一开始就不好说话一点,总好过将来反目成仇,相互怨怼,各怀遗憾,一辈子都活在相互指责和自我愧疚里。”
“师父这辈子,感受到巨大的恐惧的次数,屈指可数。”
年幼时站在一条发洪水的山间溪涧旁边。
少年时在铁匠铺子,看到刘羡阳躺在病床上。
跨洲远游,重返宝瓶洲,在书简湖第一眼见到顾璨。
北俱芦洲龙宫洞天内,火龙真人让陈平安无路可退,最终成功逼出一句肺腑之言。
以隐官身份,重返浩然,参与光阴长河之畔的一场议事,第一次同时见到“持剑者”和“剑灵”。
置身于落魄山,闭关面对自己的真正心魔。
“这次见到姜赦,我就心怀恐惧。”
“具体细节,就不跟你说了。这次姜赦主动登船,交心也好,过招也罢,当然也可能是某种古怪心理作祟,总之都是师父跟姜赦之间的私事,只因为尚未有定论,我不想误导你。”
“于公于私,我都不该、也不会阻拦你们认亲。但是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你送出去。”
老秀才带着裴钱登船之前,陈平安在屋子里独坐,嗑瓜子想心事,如下棋复盘,将先前对话,逐字逐句,一一翻检,不肯错过。
比如姜赦第一句话,便是评价现在的炼气士,花里胡哨,舍道求术。今日结金丹之地仙,与万年之前的地仙,不啻云泥之别。
至于万年之后的武道光景,作为祖师爷的姜赦不用评价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身就是一种评价。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顺道看一看林江仙。
可陈平安毕竟道龄不长,姜赦难免有倚老卖老的嫌疑。所以接下来姜赦便给了一句高看陈平安极多的提问,如何赋予它们性命。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句属于“问道”的大言。
陈平安回答也很讲究,不是说全无脉络,毫无头绪。而是一句“不敢轻易尝试”。
于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饰否定意思的言语,“心肠太软,就不要当一把手。”由姜赦来说这种话,依旧最是天经地义不过。
问过大道,随后就是姜赦的一场问心。
你陈平安在我这边如此有耐心,是不是因为我是兵家初祖?
陈平安则是典型的硬话软说,既不伤和气,又不会低三下气。
当时陈平安本想添补一句,作为论据。我在范铜、谢三娘他们这边,与之言语,或是听他们说话,都很有耐心。
桐叶洲荒庙相逢,之前陈平安没有多想,只当做一场无巧不成书的萍水相逢。
现在开始怀疑,蛮荒青壤之所以会露馅,是不是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被姜赦的武道压胜了?那么武夫范铜、与鬼物谢三娘这对夫妇的真实身份?
害怕错过任何细节,小心起见,身临其境。陈平安将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游,在心相天地内,凭借记忆,塑造出一幅幅色彩鲜明的画面。
“只见”姜赦伸手按住石桥栏杆,这个男人,当年差一点,只差一点,姜赦就成了占据古天庭遗址的人间共主。
“只听”一句“碧霄道友让我捎些话给你。”
“此刻”陈平安双手笼袖,眯眼而视,竖耳聆听。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的蔡州道人,观道观的老观主,如今青冥天下开辟一轮皓彩明月作道场的新主人。
捎什么话,还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无误告诉陈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够与老观主喝酒叙旧,才是关键所在。
只因为姜赦洞悉人心,这位碧霄道友,之于曾经误入藕花深处的背剑少年,如今的年轻隐官,落魄山的陈山主,分量不轻。
借势。
“可怜了那些饿死的吃饼人。”
姜赦的自嘲之言,用以缓和气氛,让自己不至于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之后什么四位无名小卒,造就出五个守尸鬼……都是铺垫,真正的重点,在于烘托那句轻描淡写的“我老友得其头颅。”
显而易见,姜赦在万年之前,并未真正引颈就戮,绝不甘心就此落败。
在面对必死已输的形势,这位兵家初祖依旧谋求一线胜算,哪怕需要苦等万年。书上所谓的枭雄心性,不过如此。
道心太弱,百斤重的汉子挑不起百斤担。
既是在说余时务,又何尝不是在评价如今才是仙人境的陈平安?
我给的东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
是兵家初祖姜赦说给一位仙人境剑修听的。姜赦毫不掩饰自己的用意,就是在以力压人。
既然自认是读书人,喜欢与天地讲道理,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是纯粹武夫姜赦说给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在以理压人。
真正要杀的,落魄山的半个一!姜赦是在表明自己师出有名。在以大义杀人。
重走天庭,手刃周密,舍我其谁。
是说给三教祖师和三座天下听的。
客人没有收拾碗筷和残羹冷炙的道理。
是说给儒家和文庙听的,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师在与儒教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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