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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岳盟会时,赵荣见过少林俗家子弟,装扮与之无异。

见他们伴着一位受伤老僧,就更确定其身份。

赵荣一人一骑,并不惹眼。

可这些人戒备之心甚重。

“小子,你是什么人?”

中年汉子语气不善,但赵荣并不与他计较,悠悠回应:

“江湖广大,行道之人。”

那人戒心不减:

“就请你离我们远一点。”

盘腿疗伤、满脸皱纹的老和尚闻言睁开双目看了赵荣一眼。

“阿弥陀佛,师侄不可无礼。”

他语气虚弱,告罪一声:“小施主恕罪,他们牵挂老衲,过于紧张了。”

赵荣正要顺势接话,远处突然有快马嘚嘚而来。

来人穿着酱色长袍,背悬一剑,宽袍大袖,姿态潇洒。

但面上有一丝凝重。

老和尚又闭上眼,来人不去打扰,径直来到那些俗家弟子身边。

“谭兄,怎么样?”之前那不太礼貌的俗家弟子问。

酱袍人道:“辛兄、易兄,青石那边恐怕不太平。”

“我朝本地江湖人打听,前段日子贼匪在青石以东的招贤古渡那边狠斗了一场,死了不少人。”

“这伙人若朝东,就到衢州。若是朝西,就在前面青石。”

“不妙。”

那姓辛的俗家弟子眉头大皱,“咱们的信鸽才飞过去没多久,大慈寺的救兵怕是还得十多天才能到。”

“师伯伤重,这一路咱们还是走慢一点等救兵的好。”

另一位易姓俗家弟子问:“可有对头消息?他们从云和北上,万一与青石这边的人是一伙的,咱们可就麻烦了。”

说话间,他微微瞥了老僧一眼。

希望师伯开口说些“转道、绕路”的话,或者干脆别去金华大慈寺了。

直接朝少室山走肯定更安全。

自向问天在袁州衡州边界露面,连带整个饶州也不再平静。

老和尚能听到他们的话,却还是闭眼打坐,没有任何表示。

赵荣打马走在靠前位置,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边商议一阵后,酱袍人与几位俗家弟子一道找到了正德镖局的总镖头朱宗豹,还有护卫长蒲慕寒。

马车上的贵妇人姓骆,是金华乌伤的望族,所以随行带着数十护卫。

因为路上不太平,才又寻了镖局来保人身镖。

蒲卫长听了酱袍人的话,一时间眉头大皱,赶到马车旁询问几声。

那骆夫人道:“慢一些也无妨。”

“安全回到金华便好。”

少顷,他们寻到一个小村落歇脚。

村民们对商队、镖局这些人并不排斥,往往还能顺带卖点地产山货,在他们身上做点小生意。

赵荣看到一名端庄贵妇人从红色五凤马车上走下来,有两个女护卫迎上去。与她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小男孩,大概八九岁。

非常奇怪的是.

这小男孩四肢健全,睁着眼睛,却像是什么都看不见,走到哪里都需要人牵着手。

赵荣仔细盯了他几眼,见他二目明亮,却无神采。

天气寒凉。

众人寻来干草枯木,生起几堆火。

煮热水、烧饭,顺便暖暖身子。

那妇人见赵荣孤单一人,笑着朝他招手,“小公子,来这边。”

护卫递来一张软垫,赵荣坐到火堆旁。

他接过妇人递来的一杯热水,朝那小孩示意了一眼:“这是令公子?”

她猜到赵荣在问什么,不由轻轻点头,又拨动手中佛珠,口中念叨声“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想来她诚心向佛,与这孩子有很大关联。

“我家禾儿有眼疾,这次我外出给他寻找名医,可惜我积善不够。”

她声音凄然,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那孩子乖得很,一动也不动。

似乎是听见赵荣的声音,偏过头来努力想去看说话人的样子。

可惜双目无神,无法看到这五光十色的世界。

赵荣本不该追问别人的伤心事,但他瞧着孩子的眼睛,内心始终疑惑,“令公子从小便是如此?”

“他并非先天有疾,三岁时得了一场怪病,浑身滚烫,还是大慈寺的方觉大师与药师联手才保他一条性命。”

“自那之后,禾儿便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骆夫人的泪早已流空,此时说这些,只有满脸愧疚哀伤。

赵荣微微思忖:“兴许是气血所阻。”

妇人的面色稍有变化,她多看了赵荣几眼:“大慈寺的高僧也是这么说的。”

“行针走气,可有试过?”

听眼前少年吐出这八字,妇人的面色又有变化。

“小公子你懂药理?”

“我有武艺在身,熟悉一些穴窍运气法门,触类旁通知晓一些,但也谈不上‘懂药理’三字。”

妇人微微点头。

她又认真打量起眼前少年,隐隐感觉他有些不凡。

不提难以捉摸的气度,寻常江湖人走南闯北,风吹日晒,总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瞧着少年握杯盏的手,匀称修长,好似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哪有餐风宿水的痕迹。

将这些奇怪发现融合在一起,又联系起言谈举止,皆不是寻常江湖武人能有的。

何况才这般年纪,随口一句话便与大慈寺的高僧相合  骆夫人是见过世面的。

眼前这位尽管不是樵隐深山的高客,但也决计不凡。

当下顺着赵荣的话,说得更细致了一些。

“大慈寺的方觉大师与公子说过同样的话,他说行针走气是治疗禾儿眼疾的方法,大师为此特意学了针法,可惜.”

“方觉大师自言功力不够,远远做不到在不伤我儿的前提下岔穴引气。”

赵荣闻言,用疑惑口吻“哦”了一声。

“难道无解?”

骆夫人立刻摇头:

“方觉大师说,需一名懂医道、懂针法,还得是天下难寻的绝顶高手,三者合一,才能有辅助他人岔穴引气的能力。”

“我对那些内力法门不甚了解,但大师的话记得一字不差。”

“原来如此。”

“这三者合一之人,放眼天下也难找。”

赵荣念叨一声,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骆夫人微微皱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杯子,杯壁传来的滚烫感刺痛她的手指,使她马上移开。

她盯着少年手中的茶杯.

那杯水是在她这杯之后倒上的,来自同一壶烧开的水,应该更烫才是。

心下有股更加奇怪的感觉。

方才她在马车中念经,总是心神不宁。

昨日那位要去大慈寺的少林大师浑身是伤,可见近来江湖险恶。

听到帘外的马蹄声,便掀开帘子瞧瞧,瞧见这少年独行,担心他被附近贼人所害,这才出声将他叫住,融入队伍。

想着想着,她不再转动手中佛珠,而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赵荣。

这是一本古籍,上面写着《金针赋》。

赵荣翻了翻.

“烧山火、透天凉、阳中隐阴、阴中隐阳、子午捣臼、进气之诀、留气之诀、抽添之诀”

这竟是一部极为罕见、完整的行针要诀。

“动而进之,催气之法。循而摄之,行气之法”

赵荣微微吸了一口气,转而问道:“这是.”

他没有问完,骆夫人直接道:

“我这次去弋阳寻徐友直医师,他看了我儿的病。虽然懂医道、针道,本身也有武艺,可是功力远远不够。”

“这位徐医师是徐凤的后人,他颇为遗憾,于是赠了这一抄本。”

“徐凤.”

赵荣想起来了,“岂不是解释子午流注的针道大师。”

这位也是祖师级人物。

他又翻开看了几眼,书上写着泉石老人,这是一位隐居西河的前辈,金针赋便是他所著。

徐大师这么一编,赵荣竟感受到一丝行气功诀的味道。

“这位徐友直先生可说过什么?”

骆夫人带着一丝期盼:

“徐医师查过禾儿的病情,说他眼睛并没有瞎,当年那场大病体热气燥,导致气血冲穴,又隐隐触及死穴,这才留下遗症。”

“他又言:疏淤而眼明。”

她幽幽一叹:“我每一年都会出去探访明医,期望能寻到那个极难找寻的人。”

“千山万水之后,我相信他一定是存在的。”

骆夫人说这话时,并没有朝赵荣看。

她并不认为,那样的一个人会在眼前。

孩子发出童音,安慰道:

“娘亲不要伤心,天黑黑的,但只要娘亲在身边,孩儿什么都不怕。”

“好孩子,”赵荣笑问,“伱叫什么名字?”

“我叫骆禾。”

骆夫人解释了一声:“他随我姓。”

赵荣听着柴火发出的噼啪声,又问:“骆禾最想看到什么?”

本以为他会说“娘亲”,再顺势宽慰他几句。

没想到,小男孩笑了一下:“大白鹅。”

“我记得家中池塘那些大白鹅的样子。”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骆夫人将他揽入怀中,柔声道:“骆禾在生病之前,就盯着池塘的鹅看,所以对它们印象深刻。”

“他和我家祖先很像,非常喜欢大白鹅。”

赵荣微微一愣,露出一丝疑惑的光芒。

骆夫人解惑道:“我祖籍金华乌伤,祖先便是四杰中的骆宾王。”

她话语清淡,赵荣先是一愣,又觉有趣。

于是问道:“骆禾可有人传授过武艺。”

“没有。”骆夫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赵荣微微皱眉。

没练过武就不可能有内力,如此一来就比较麻烦了。

所谓的岔穴引气,那不就是错穴吗?

这是目穴鼓气法的基础,是极难的部分。黑木崖上的惊门十三剑,只有欧阳鹤松练成。

衡山派的目穴鼓气法,都是由巧思简化而来的。

唯有熟络经脉的小曲,是他帮助开眼的。

隔肤领人行气错穴,乃穴窍法门中的大忌,天下罕有人能做到。

若是一年前赵荣看到这孩子,他决计束手无策。

因为这孩子体内无有真气,就不存在“领人行气”一说,而是更高难度的“隔肤引气血错穴”。

等于是颠倒死穴,由死向生。

用神乎其技来表达,恐怕都不足够。

这徐医师应当没有修炼过惊门十三剑,他却能看穿病情,确实不凡。

赵荣翻开徐友直书写的眼疾诊录。

阳白,晴明,攒竹,鱼腰,丝竹空,承泣!

了不得,六穴串联相阻。

如此错穴,哪怕对他来说,也是极有挑战。

赵荣又翻看起金针赋,医道扎针行气与武者练内家真气有所不同,瞧着这部典籍,他看得津津有味。

骆夫人没有打扰,但赵荣明显感觉到光线在变暗。

他们四周,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正德镖局的总镖头朱宗豹、镖头向正雄、向正彪以及众多镖师,都用防贼人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乌伤骆家的护卫们,也一个个面色不善。

一个半路插入、来历不明的少年,短短时间就能与骆夫人聊在一起,还能对小公子的眼疾说得头头是道,这可能吗?

大慈寺的方觉大师、弋阳的医道高手徐友直都没有办法  你一个小少年,竟搞出一副云里雾里好像能治伤的样子。

骗子二字,仿佛用烙铁烙在脸上。

再清楚不过了。

定然是假装偶遇,欺骆夫人心善,又将早就准备好的信息吐露。

众人顾忌骆夫人的面子,没有直接打断。

护卫长蒲慕寒弯腰低声碎碎念了什么,骆夫人闻言又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她轻轻摇头,对着侍卫们摆了摆手,叫他们散去。

侍卫们不愿走远。

那些镖师更不敢走远,金主越信任,他们越惊悚。

这可是人身镖。

人一死,他们正德镖局的名声就烂透了。

少顷,饭熟菜熟。

骆夫人将一只烧鸡分了一半给赵荣,那些护卫见赵荣毫不推辞,心中恶意更甚。

也不知夫人着了什么魔,还送出一葫芦好酒。

少年人喝酒吃肉,装模作样地看着徐友直给的医书。

向正彪与向正雄兄弟趁骆夫人不在,来到赵荣身边,冷冷提醒道:

“小少年,这骆夫人是个心善的好人,你若利用别人的善心做恶事,死后定要入拔舌地狱。”

“不错。”

“你也是衡阳来的,想想同城的潇湘剑神的何等人物,他与你一般大,你也该”

向正彪正准备来个转折,说些难听话。

他盯着赵荣,忽然想起什么,背后脊柱陡然冒出一股冷气来。

雁城来的,十六七岁少年,模样俊俏,一身青衣.

哪有这么巧的?

他又想起之前有人模仿东方不败穿一身血衣出来吓人,这少年恐怕也是这等鬼迷心窍之辈。

“我也该什么?”

这时,眼前的少年接上了他的话,笑眯眯瞧着他。

向正彪心中的“恶言”已经咽了下去,“你好自为之,莫要做过分之事。”

他说完,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赵荣觉得他颇有意思,笑答:“我姓赵。”

向正彪与向正雄表情微变,身体稍微站直了一点。

“叫富贵。”

“怎么样,赵富贵这名字不错吧。”

向正雄松了一口气,向正彪吐槽一句:“你这小子,吓我一跳。”

似乎感觉这少年最多就是骗点银子,倒不像是要害人的样子。

于是又警告几句,便不再啰嗦。

只是,正德镖局的人和那些骆家护卫达成默契,时不时就盯看少年一眼。

晌午时分吃饱歇足,那些骆家护卫极为熟路,带领大家继续往前走,因为要等大慈寺的人,所以走得很慢。

过了第二个村落,晚间便歇在一个路边茶摊附近。

住宿的事不用操心。

骆夫人能在马车中休息,那些护卫、镖师都不讲究。寻个干燥地,将驱蛇驱虫药粉一洒,随便找个地方就能睡。

酉时三刻用过饭,大家又添火驱寒。

大概在酉时末,有一队人马从东边青石方向赶来。

少林寺那些俗家弟子欢喜不已,原来是金华大慈寺的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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