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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内外,但凡是文臣,或者是读书人,几乎人人都在议论着此事。

叫骂声不少。

因为在不少读书人看来,此等离经叛道之言,居然引发了李希颜这样的大儒,胡俨这样的国子监祭酒,还有杨士奇这样的翰林如此震动。

这让不少读书人滋生出危机感,这无疑是对他们一辈子所学的否定。

而另一方面,却不少人开始探究起来。

因而……所有人都在争论,而且争论得极为热烈,甚至已到了让人面红耳赤的地步。

新晋的几个贡生,在客栈中饮酒。

这几个都是同乡且同年好友,平日里相交莫逆。

为首的一个,正是曾棨,其余周述,周孟简还有杨相,都是江西人。

此时几人已经高中,不久之后也即将踏入仕途,他们都有美妙的前程,因而他们的心情都不错。

让客栈的伙计,给他们这几个文曲星热了一壶黄酒,大家拿着酒盅对饮,虽没有美味佳肴下酒,却也让人心情愉悦。

曾棨先道:“诸君可听了今日的事吗?”

周述笑道:“如何没有听,哎,真是世风日下,如今竟有如此多妖言惑众者,连李希颜、胡俨这样的人,竟也不能免俗。”

“听说还疯了一个。”周孟奇亦笑着打趣。

曾棨却是不吭声。

杨相则道:“却也未必。”

于是三人都看向他。

杨相道:“心即理,此一言,对我而言,像是……突然是有人给了我一把钥匙,可钥匙打开了门之后是什么,我没想明白,却是觉得……像是……像是……”

曾棨意味深长地看了杨相一言:“像是什么?”

周述大怒,道:“杨贤弟,你也入魔了吗?这根本就是胡话,简直就是可笑。”

杨相苦笑:“什么叫胡话,此言足以令人深思,能说出此言之人,必定会天下一等一的高士,真是令人向往,若是能追随此人,穷究这根本之理……”

周孟奇皱眉道:“杨相……”

他已经不客气了,直呼其名:“你莫忘了,你从前读的什么书。”

“四书五经。”

“你学的是程朱理学!”

杨相道:”程朱之前,难道就没有儒学吗?程朱之后,难道儒学只有程朱吗?“

这一番话,直接让周述和周孟奇二人破防。

可他们最看不惯的,就是此等妖言惑众之言,于是,周述站起来,冷笑道:“好好好,我万万没想到,我竟结交了你这样的朋友,这酒,今儿是没法喝了,我有事,告辞。”

周孟奇也站起来道:“子非吾友也,割袍断义吧!”

二人气休休,大气凛然的样子。

曾棨一直轻皱眉头,想说点什么。

杨相却已起身:“还是我走吧,免得搅了二位兄台的雅兴。”

说罢,转身即走。

…………

张安世觉得世道变了。

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在他身边蔓延。

这种不安,是物理意义的。

他去茶肆喝茶,带着京城三凶。

隔壁桌上,几个读书人本是高兴地喝着茶水。

其中一人突然道:“我若知道此人是谁,我必杀他。”

张安世打了个寒颤。

另一人道:“此人所提倡的,莫不是灭义理而倡人欲?邓兄,我若知道此人,也与你同去,非杀此贼不可。”

张安世连忙和朱勇坐近了一些。

另一边,隔壁座的两个读书人却站了起来,怒道:“尔等不过是鹦鹉学舌之辈,哪里懂什么学问?那位大贤正是因为天下腐儒多,这才有此令人发聩之言!这样的大贤人,我若是遇到,便是死也无憾了。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便做他门下走狗,也甘之如饴。”

此前要杀人的读书人勃然大怒,站起来便骂:“竖子!”

此后那要做门下走狗之人冷笑:“文贼!”

于是,有人抄起桌上的茶盏便开始砸人。

又有人搬起了椅子还击。

一时之间,椅子、灯架、茶盅、碟子乱飞。

张安世脖子一缩,浑身抖了一下,便立即道:“走走走,快跑。”

丘松毫无惧色,只面无表情地道:“我炸死他们。”

朱勇和张軏二人,眼疾手快地拖了丘松便跑。

只有那茶肆的店小二带着哭腔:“你们不要再打啦……啊呀……我的眼睛!”

…………

这种事,几乎已经成了京城的常态了。

张安世已经无法理喻这些人,为啥火气这么大。

当然,也少不得听到有人议论:“不知那位大贤人是谁,真盼见一见,若能得他一分半点的指教,此生无憾。”之类的话。

张安世有一种过街老鼠的感觉,他偷偷地去瞧了杨士奇。

见着杨士奇的时候,却见杨士奇比上回所见更憔悴了,一脸呆滞的样子,口里含含湖湖地道着:“理若是天道,那么心也即天道,可千千万万人之心,莫不也是天道吗?那么天道,岂不有千千万万种?若如此,义理何存?”

张安世无语地看着杨士奇,他没想到杨士奇中毒如此之深,前些日子还只是失魂落魄,但精神还是正常的,怎么现在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杨侍讲,杨侍讲,我给你带了一只烤鸭来,你吃不吃?”

杨士奇依旧在低头思索:“不对,不对,陆象山也有此等的言论,可不对,他认为心即是万物的本源,他的言论,与心即理差不多,可知行合一呢?这如何解释知行合一?”

张安世道:“你不吃,我就吃啦。”

杨士奇抱着头,叹口气:“那么什么是知行合一,不对,这与陆象山的言论完全不同……”

张安世当他的面,撕下一个鸭腿,吧唧吧唧的吃。

可惜连鸭腿骨头都要啃干净了,杨士奇还是不闻不问。

这下糟了,这病确实不轻啊,连吃喝都不在乎了。

杨士奇道:“心若是理,万千人心即万千个理,这说不通……”

张安世看他这个样子,终究急了,道:“若是世间只有一种心呢,万千人的心是为同心?”

杨士奇这一回倒把张安世的话听进去了,只见身躯一震,便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同心?同心……同心……什么是同心?”

张安世其实也所知不多,只好磕磕巴巴地道:“所谓的同心,其实就是人人都有的东西,与生俱来的,它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人人都有这等善念,是为同心。”

杨士奇突然眼睛一亮:“对对对,若心是如此,那么就说的通了,心即理,所谓的理,终究还是逃不过义理,即忠孝信也。可是……可是……知行合一何解?”

张安世便又道:“既然你本心里已有了义理,千千万万的人都是有此同心,那么……人为什么还要去追求所谓的义理?义理你已有了啊,何须去存天理,而灭人欲?所以,我想,当你既心中油然而有了义理,所以就不能学从前那些腐儒那样,去格物穷理,一个人,已经有了义理,为什么还要每天去追求所谓的大道理呢?”

杨士奇惊叹道:“对对对,然后呢,然后呢?”

张安世只好挠头道:“我其实也不甚懂。”

啪嗒一下,杨士奇跪下了,扯着张安世的袖摆道:“请……请说下去。”

张安世来这世上,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哪怕是朱棣那吊毛……不,哪怕当着陛下的面,他也敢称他一句老兄。

唯独怕的就是这等魔怔的人,我靠,说不定人家真的能拎出一把菜刀来。

张安世只好又磕磕巴巴地道:“然后很简单呀,你心里有了义理,就不要浪费时间去追求所谓的义理,而是应该把人人同有的义理之心发散于外,付诸实践。”

杨士奇浑身颤栗:“懂了,懂了,原来……原来我已经有了天理,那么为什么还要孜孜不倦的去格物致知呢?既然无需格物致知,无需再去追求义理,那么……诚如圣人所言,君子讷于言、敏于行那般,我该去实践心中的义理,是匡扶天下也好,是齐家治国也罢,哪怕只是给街上的乞丐施舍一口吃食,见了井口即将坠井的孩子去将他抱起,这些……便都是知行合一?”

张安世道:“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

“天哪,我明白啦,我终于明白啦。”杨士奇手舞起来,依旧还跪在张安世的脚下,张安世想跑开,他一下子又将张安世的腿抱住:“先生大才,受我一拜。”

张安世连忙道:“别,别,我也是听人说的。”

杨士奇便立马追问:“先生听谁说的?”

张安世:“……”

“先生还有什么可赐教的吗?”

“我想……我没……”

“请先生教我……”

看着他纠结的样子,张安世又只好道:“致良知……算不算?”

“致良知何解?”

”我忘了一些,我得慢慢地想,啊……杨侍讲,你不要这样,我要被你榨干了。“

杨士奇起身,此时,那双原本略带浑浊的眼睛,整个明亮了许多,甚至精神百倍地道:“朝闻道,夕死可也,夕死可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已明白许多了。”

说罢,他精神抖擞起来,居然到地上捡起了砚台和毛笔,随便寻了一张白纸,便兴冲冲的开始提笔狂书。

张安世用同情地眼神看着他。

所以说人真的不能太聪明,人一聪明,就容易想太多,这想的多了,就……

哎……

张安世庆幸自己虽然两世为人,但是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平凡是福!

“烤鸭你还吃不吃了?”

杨士奇此时是忘乎所以,显然只顾着奋笔疾书。

短短两炷香的时间,竟是下笔千言,写罢,他低头,看着这文章,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对,对……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张安世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看,不由得咋舌。

这家伙……真写了一篇文章。

而且是一篇……阐述了心学的文章,将这知行合一和新即理,系统地阐述了一遍。

里头的核心思想,和他方才所吐露得差不多,不过……他的发挥更强,写得很生动。

不愧是杨士奇,这举一反三的能力,这是何等的智商,和多高的学问!

张安世收回了视线,看着他消瘦了一些的脸,依旧关切地道:“吃不吃鸭。”

杨士奇搁下了笔,可随即,却又陷入了深思。

“致良知,致良知又是什么呢?先生……先生……”

张安世再不管其他了,连忙一熘烟,趁着杨士奇没有扯住他袖子之前,赶紧地跑了。

杨士奇的眼里,又开始陷入了茫然,望着房梁:“致良知,致良知……”

…………

杨士奇病了,病得很重。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几乎是整个风暴的核心。

所以来探望他的翰林以及读书人很多。

张安世前脚刚走没多久,就又有人来探望了。

这人看着杨士奇呆滞的样子很担心。

因为,此人也被知行合一和心即理震撼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以后可能也是杨士奇这个样子。

“哎……杨公啊杨公,难道那人……只和你传授了只言片语吗?哎……咦……”

此人转头之间,却看到了桌上的那篇文章。

紧接着,这人呆住了。

他疯狂地俯瞰着,而后忘乎所以。

“心者,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圣人无二教,而学者无二学……”

这人心中开始狂跳起来,随即也开始大汗淋漓,他眼珠子已经挪不动了。

“我……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好像………原来如此……竟是如此……天哪……厉害,太厉害了,那位大贤……那位大贤……”

此人身躯禁不住的在颤抖,眼中噙着落泪:“杨公啊,原来你已得了那位大贤的传授,你为何不早说啊……哎呀……害我苦思数日,如今……才有豁然开朗之感。”

杨士奇还在低着头,口里喃喃念着:“致良知,致良知……”

这人不由苦笑摇头,却二话不说,抄起了袖子,取了笔墨,开始对着这文章抄录:“我先受教了,杨公……我可和你打过招呼了啊,我也是那大贤的弟子,你专美于前,我受教于后。”

文章一抄录,见杨士奇还在苦思冥想,这人的心里还有一些遗憾,因为……这文章解开了无数的疑惑,可同时,又有无数新的疑惑出现在他的心里。

半日之后……

这篇文章便开始传开。

若说此前的争议,还只是许多人内心受到了冲击,紧接着,又与卫道士们产生了巨大的矛盾。

那么现在……一个理论体系,开始隐隐出现了。

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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